(三) 兮灵自持是琼月楼里当红人物尤菲的贴身侍婢,向来不把别的姐妹放在心上,更别提从后院调过来的香格了
自从那次无意中展露歌喉,香格就被秦妈吩咐着时不时地到前庭端茶送水,洗衣抹地的时刻也少了一些
史大妈尽管带理不理的,香格依旧觉得她可爱了不少每逢遇见兮灵,香格总是不敢抬头,不知道如何面对她
倒是拈翠儿经常在私下里把兮灵那些难听的话儿转告过来,提醒她小心提防
香格想的不是这些,那天从被史大妈拧打踢骂的小丫头那儿回来,她的心里就紧巴巴地难受,小姑娘耳朵后面乌黑的头发硬生生地被扯秃了一片儿,鲜血直流,浸得半枕头的红色
香格央求着昭元从外面的药店买了几钱的止血草药回来,替她敷了,才渐渐不流了
小丫头面色如纸,早已昏睡过去了
那间屋子,横梁歪斜,蛛丝层层叠叠,飘来荡去,到处是灰,窗棂上,案几上,衣柜上,破破烂烂
就那样四五个小丫头挤住在一起,都在厨房里打杂香格回来,呆呆地坐在镜子前,突然觉得一切都是那么似曾相识
四五年前的自己不也和她们一样么?她望望自己身上的襦裙罗衣,棉布质地,虽不奢华却也干净得体
铜镜里这个十五岁的少女,容貌再普通不过,“但却有一股清秀的气骨神儿”,这是拈翠儿说过的话
香格想起倒茶时偶见的尤菲,尚采告诉过她,那是一种流雪回风之丽,举世无双
她知道自己此生永远无法企及,便暗暗地低了头她今生所求不多,可以安稳一些,便好
(四) 如果不是兮灵突然的死讯,香格以为自己此生就是如此了,整日里在吆喝声中忙得不可开交,不停地端茶倒水、洗衣抹地
照例被史大妈骂得晕头转向,拖着一双破旧的绣鞋在后院和前庭跑个不停
偶尔昭元闲了,会来帮她打水,有时候看她手臂上露出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便忍不住破口骂出来,史大妈听见了也不理他,只是私下里加倍地收拾香格,香格怕到不行,明地里再也不敢让昭元来看她
然而,突然就这么一天,琼月楼从前庭到后院的所有役使婢女,都被大管家——秦妈的二舅子叫去狠狠地教训了一顿
末了,还带她们去看投江的婢女——兮灵
那是香格第一次走出琼月楼,然而自从那次之后,她就知道自己一辈子也无法走出这座监牢
原先渴盼着走进前庭的喜气也尽数泯灭,香格第一次感觉如此剧烈的痛楚,即使在史大妈的皮鞭之下也没有的痛楚
兮灵被打捞上来时,谁也认不出来了
尽管昭元努力挡着,香格还是看见了,她无法相信,那具绕着水草,面目模糊,臃肿变形的尸体,就是不久前虽然盛气凌人却是喜怒形于色的兮灵
一个曾经那么鲜活可爱的女孩,转眼间就成了冰冷可怕的尸体,香格彻底懵了,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去的,只是连夜地做噩梦,浑浊的江水,兮灵面目狰狞……夜夜恐惧、痛苦,梦魇不断,她像发了疯一样,不到半个月就病倒了
“史大妈,听说,咱后院里这些丫头们,有好几个三四天都吃不下饭,就连香格那丫头也病倒了?”厨师拈大春边挥舞着大刀切菜边问走进来的矮个子史大妈,在这后院里,他们是老相识了
“哼哼,这样正好!也算好好地教训她们了,不要学着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摆着个狐媚样子就想巴结贵人,都给老娘我安分一些!”史大妈满脸褶子,一颗黑痣像玉米粒一般黏在左眼角上,她说这话唾沫星子乱飞,那黑痣也跟着一颤一颤,看得拈大春直皱眉,抓了一个大碗扣在切好的青菜上面
“嘿嘿”,史大妈干笑了两声,不自在地把两只布满茧子的枯手放在油腻腻的围裙上,抹来抹去
她顿了顿,又继续狠狠地说:“不吃饭还能给老娘省下点体己钱呢!” “我可是听秦管家说,准备把香格调到尤菲身边做贴身侍婢,你还不悠着点?”拈大春似笑非笑地瞧着她,史大妈有些愣,一急了话就冒了出来: “真真是个天煞星,丧老娘的气!还得我自己掏腰包给她请医看病,她是哪家的大小姐!”没等拈大春再开口,她拔了脚就气哄哄地走了,看得这胖老厨师直发笑
拈翠儿在史大妈还没走出厨房门槛之前就开溜了,她老爹的话一字不落全听到耳朵里,赶着给香格报信
夏日已经接近尾声,前庭依旧丝竹管弦,叽叽呀呀,热闹个不停香格病倒在床榻上,直挨了一个秋季冬天来了,才能下地走动
(五) “香格……” 香格正托着绣绷绣了一片绿叶,就听见院子里景王爷的声音传了过来
这声音隐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迫,香格心中一动,那针尖就刺进了食指肚里,一滴滴的小血珠无声冒出来,滴落在那片绿叶上
她顾不得许多,放下活计,快步走到厅堂前福身见礼:“爷,您来了
” 景王爷长袖抛风,大步迈进来,坐下去,却并不看香格,摆弄着檀木桌上的金兽香炉,敛目静神像是在想着什么
香格端上沏好的蒙顶甘露茶,递到跟前,轻声说:“爷,您稍坐,尤菲姑娘刚入睡,奴这就去请
”王爷接了,随声道:“不用,你就在跟前侍候,弹支琵琶曲儿听听吧
” 香格有些怔,她到尤菲身边才不过一个冬春的光景,刚刚才算把那些个繁琐的礼数规矩学了个大概,丝竹管弦却依旧一塌糊涂,气得乐师和秦妈一起骂她扶不上墙
私下里,尤菲也允许香格在旁边听她弹奏,这才算掌握了基本的宫商角徵羽,但是整支的曲子就不能提了
“回爷,奴不会弹曲子”她一字一字迸出来,红了脸,不敢抬头看他 景王爷显然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他不由得抬头看了她一眼
想起那日在阁楼之上,正与尤菲眺望远江帆举,忽的一阵悦耳歌喉响起,好似越女采春,荡舟莲湖,说不尽的缠绵哀婉,摄人心魂
于是特意交代了秦妈,找到了这个名叫香格的女孩,调到跟前来
他这样想着忽然就大笑起来,肆无忌惮的笑声吓醒了吊架上的鹦鹉,扑棱飞到案几上,差点掉进了金鱼缸里
他扭头看了看那只狼狈的鸟儿,突然一个大手掌捏住香格的下巴,迫使她与自己对视
香格冷不防这一袭,她几乎跳起来,惊慌着要挣开,却到底抵不过王爷的力气,只感到自己的脸都要被挤碎了
“安静一点,如果你不想下巴粉碎的话
”他有些玩味地把她的眉目落进眼底,“在琼月楼里能站到你这个位置,怎么说也该是才貌俱佳,可你……”
他摇摇头,没说下去
香格已经知道了他的意思,心底那丝相视的悸动慢慢沉了下去,她眼神一黯,干脆闭了眼不语
恰好此时,只听得外面一片环佩之声,钗钿摇落,施施然莲步轻移,尤菲已经进得屋内
“呦,真是火烧到眉毛啦!”她的话刚落音,香格就觉得钳住下巴的那股力终于松了下去
随即嗓子里一股子腥咸喷了出来,不偏不倚,喷在尤菲崭新的丝绸莲纹裙摆上
那血点倒不见多少腥脏,却恰似胭脂点点辍在湖绿的莲纹上,竟是很相般的样子
尤菲瞬间花容大变,举起一巴掌就要扇过来,香格知道无法回避,索性再次闭了眼,任由她打
却不想那边景王爷冷着脸,抬起脚便走了,尤菲本是斜倚着他的,冷不防就跌倒在地上,那一巴掌自然也落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