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金莲,女,回族,1982年出生,宁夏西吉县人
2000年开始文学创作,作品以中短篇小说为主
曾在《十月》《花城》《天涯》等报刊杂志发表文学作品近一百万字,部分作品被《小说选刊》等转载,多篇作品入选全国性年度文学选本,《碎媳妇》被译为英文
中篇小说《长河》获2013年度中篇小说评选第一名,被誉为当代《呼兰河传》
出版有中短篇小说作品集《父亲的雪》、《碎媳妇》长篇小说《马兰花开》获第十三届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奖
2016年获得茅盾文学新人奖,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
文学的行走与坚守 马金莲 1 对于一个作家来说,行走无疑是必要的,能帮助自己看清和顿悟很多平时难以轻易发现或者原本被遮蔽的东西
第一次意识到生命中存在行走这件事,并且将它和人的内心联系起来,是很多年前的一个傍晚
五岁的我坐在自家大门外的麦场里看落日,母亲在厨房里做饭,柴烟袅袅,从黄泥土块垒砌的烟囱里冒出,在深蓝的天空里盘旋,没有风,世界寂静,那些柴烟成柱状,直直的一束,从烟囱里爬上,向着高空升腾,一直升到很高很高的半空,这才慢慢地散了,淡了,化作絮状,和高处的白云融到了一起
我坐在黄土地面上,仰头痴痴地望那些白烟,第一次心底涌上了难以自禁的忧伤,我傻傻地想,它们最后究竟去了哪里?化作清风还是白云?高空那么高,它们越走越远,心里会不会留恋最初出发的地方?还会记得那个在烟囱下发傻的女孩吗?还会记着那个把它们从烟囱里升起的女人吗? 没有人告诉我答案
就在柴烟终于消失,饭已做熟的时候,我起身回家,这时候我看到了一个人,一个行色匆匆风尘仆仆的男人,他路过我家麦场,在路口踟蹰了一下,然后毅然往前走,向着夕阳落下的西边走去
西边是大路,是村庄通往外界的最大的一条路
他身上满满落了一层金黄色的夕阳,给人感觉他要一路走向太阳落下的地方
母亲喊我回家吃饭,村庄里好多的女人都在喊自己的孩子回家吃饭
晚归的羊一路咩咩叫着,脚底下扬起尘埃,每一个生命都托着一缕夕阳的余晖,各回各家,融入夜晚
那天的饭桌上我问父母,白烟最后去了哪里?夕阳最后去了哪里?那些赶路的人最后去了哪里? 父母干了一天活儿早已累得精疲力尽,他们没有心思回答我,姐姐也不愿意理睬我,我带着疑问钻进被窝里做梦
那夜的梦里我第一次知道了人世上有一种状态叫飘零,叫行走,叫路过别人的生命,人的内心里有一种情愫叫忧伤
柴烟最后化作了什么,梦里的碎片,还是花朵?夕阳落下去第二天还会爬上来,它只不过是回家睡了一觉而已,那个天黑了还在别人的村庄里赶路的人,他夜里宿在哪里? 有时候忧伤是一味药,它赋予我们身体里要比一般人更多的情愫,那就是对世界上的各种事物的敏感,这种敏感让我很小的时候就留意生命里出现的各种有趣事物和现象,只不过当时它们处于沉睡状态,我没有发现而已,直到后来我拿起笔开始写作,这种敏感和它带来的各种感受为我的文字提供了源源不断的灵感
十八岁的时候我开始尝试写作,十九岁我的第一个短篇小说发表,那个小短篇叫《昔年的隐者》,写一个叫林樵子的男人,在妻子生产的前夕为家里去偷油,结果遭遇了一场意外,慌乱中他向着茫茫黑夜狂奔,等天亮才发现自己向着跟家完全相反的方向跑出很远很远,短短一夜时间,他的心境大为改变,没有勇气回家面对临盆的妻子,他消失了
多年后他已经是隐遁世外的道人,借着化缘的机会又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家乡,这个在外游荡几十年的男人,逃避了生命里的责任和困顿,却难以割舍最后的牵挂和亲情,所以不远千里赶来见最后一面,但是就在妻子儿女赶出去和他相会的时候,他已经走了,永远地离开了
去了哪里,没人知道,最终结果怎样,也不再做交代,他去了属于自己的一个人的远方
其实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个远方,未知的或者可以想象的远方
更美更吸引人的,当然是未知的那个远方,每个人都有一个和远方相关的梦想,只不过我们写作的人通过文字把这种梦想捕捉到了,并且定格了下来
后来我离开了生养我的那个村庄,嫁作人妇,去另外一个村庄里开始新的生活,这一过程我看到了更多新鲜的东西,也体验到了很多从前的角色和身份难以感知的东西,我尤其注意到生活在我们身边的回族妇女这样一个角色,我开始关注她们,深入她们,想感知她们的内心世界
有三年时间我以一个小媳妇的身份生活在西海固回族乡村妇女当中,我们一起做饭洗衣一起下田劳动一起赶集走亲戚,一起经历怀孕生产洗尿布喂奶水等琐碎的日常生活,那段日子我们的喜悦和疼痛是一样的,我真真实实地摸到了一个群体的脉搏和心跳
她们有刚刚长大的花朵般的少女,有初嫁的小媳妇,有任劳任怨的中年妇女,有一脸慈容对生活充满了宽容和深刻感恩的老奶奶
后来我把她们写进了长篇小说《马兰花开》
在这部小说里,西海固乡村的妇女们以她们的生动鲜活的面容镶嵌在各种的生活里,演绎了她们独有的那一份质朴、善良、勤劳的生命高度和温度
2 为了生活,为了写作,为了更多的事情,我一直处在行走的道路上,不断地走,把生活和生命本身演绎成一场更为盛大的旅行,就在这行走中,最初的一些东西正在逝去,比如故乡本身和关于故乡的记忆,但是很幸运,西海固深山里,我出发的那个地方,那一群体,他们依旧在默默无声简单朴素地活着
他们对生活没有过多的奢求,就那么简单朴素地活着
一件农具坏了修修,一件衣裳破了补补,一个瓦罐漏水了箍箍,从不去想别人在怎样奢侈地活着,只盼望风调雨顺,农家的日子平平顺顺
我常常想着他们一个个的人生,简单得一眼能看到底,简单而艰难,在清贫中苦苦挣扎的艰难
我一开始就书写他们,现在是,将来也还是
他们平淡普通的生活里蕴含着多少闪光的财富,我只遗憾自己的水平有限,不能更深地挖掘更好地展现
如今,我居住、工作和生活在一个叫固原的小城,这座安静地俯卧在六盘山脚根下的小城,它朴素、落后、沉默、厚重
我常常在写作劳累之余抬头远望背着皑皑白雪的六盘山顶,目光远眺,心思流转,生活变换,心情变迁,三十不惑,我和我的生活、文字都经历着时代的变迁
时代是大时代,变迁是小变迁,一个人内心的经历和变迁更是浮尘一般的微小
可是我常常耽于一个人的小变迁这种变迁更直接,更让我纠结和沉溺
常常,我会望着高处纯粹的蓝天,和蓝天下苍远的群山,一边远眺一边幻想,幻想很多事情,这源于我对自己手底文字的思考和疑惑
有时候我会远行,参加文学活动,更多的时候,我蜗居在小城,这源于我在生活里的角色,我是两个孩子的母亲
我常常没有整块的时间去面对写作,为此我常常陷入一种战争,除了处理构思文本时调整自我和外在世界的矛盾,还有争抢时间的问题,常常,孩子们在客厅里看电视,吃食物,玩
我在做饭或者打扫卫生只有这时候孩子们才会稍长时间不来打扰我
有时候我会在做饭、烧水、洗衣的间隙抽时间写作,斜坐餐桌边,一副随时起身处理各种杂事的坐姿,一边极力让自己平静内心
并不是每次拿起笔来就有灵感,就能顺畅表达这个铺垫的过程就是捕捉灵感的过程暖壶里刚灌了开水,塞子紧了,时不时发出嗤嗤的叫声热气在油烟机上方升旋一束大红色假花在瓷瓶里永恒而死寂地开放
它们插进来多久了,忘了具体时间,但是细看每一片叶和每一个花瓣,积了厚厚尘埃,伸手摸,黏黏的,是油污和灰尘的杂物,吹不下来
再想想这个此刻捉笔发呆的女人,从学会做饭的少女时代开始,到今天我走过了多少年呢?经我的手做出了多少顿面?又有多少次是米饭炒菜?一笔糊涂账
谁也记不得了
做出的饭菜都给谁吃了呢?是否有谁记得我的饭菜的香味进而感激于我呢?从来没有想过这个,也没去求证过
往往,干了一天家务,感觉时间太久了,再不写点,时间都陈旧得变成记忆了
就写点内心的感慨吧可是生活似乎真的很平凡,甚至有些庸常
我能在这种日日相同的重复里翻检出点什么呢?我就像一个在雨天试图让风筝高飞的傻孩子,像在雪天仰着头寻找彩虹的女孩
3 因为文字,我觉得写作者要比一般人更多地承受内心的沧桑
这些看不见的,细碎的沧桑,却像蚕儿吞噬桑叶一般一天天一月月地侵蚀着心,面对巨大的时代,面对纷杂的人世,有时候觉得要用文字去切入去抒发去思索,是一件艰难万分的事情
这样的问题是不能多想的,想多了,就有种虚幻的无助,和四顾茫然的孤独
也许这样的感觉,是每个书写者都会面临的难题,每个人都会挣扎在自己设定或者难以摆脱的泥淖里
我只能越发的冷静,让自己沉入一种越来越安静的境地,用完全安静下来的目光去打量这个世界
将打动内心的人物和事件慢慢地咀嚼、剖解,在纷扰繁复的表象之下,探索幽暗处属于人内心的柔软和光泽
文学是什么?常常独自思索着这直白又艰深的课题,面对这个时代铺天盖地的喧嚣和浮躁,我觉得自己作为一个渺小的个体,也许更需要脚踏实地地坚守内心的那份清明与宁静,在这片土地上把自己的脚步站稳,始终贴着生活的地皮,去聆听去感受去思索去疼痛去叩问,然后把这些感受化作文字流注笔端
大步行走,同时固执地坚守,用脚步和世界发生联系,用内心固守文学的根,我想这将是我一生的文学课题
原载《银川日报》“贺兰山”副刊 主办:银川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 合作事宜 | 请联系工作人员 编辑:蜗牛 监制:李德超 郝飞 资料来源:银川日报 扫描二维码关注更多精彩 转载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