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亦聪主讲“民国文学现场系列”之四:凌叔华及其文学成就

主讲人介绍: 何亦聪,北京师范大学文学博士,现就职于山西大学文学院,从事中国近现代文学方面的教学和研究工作


曾在《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鲁迅研究月刊》、《江苏社会科学》、《南方文坛》、《中州学刊》等刊物发表论文数十篇


题解:商代史(一) 在“五四”之后出道的女性作家(包括冰心、庐隐、陈衡哲、冯沅君、凌叔华等)当中,凌叔华并非名气最大的一个,但却可能是天赋最突出的一个


夏志清认为凌叔华过早地淡出文坛是中国现代文学的一大损失,更认为她的文学才华远在冰心之上


本讲希望能够站在一个比较性的视野上,谈一谈凌叔华在民国女性作家中的地位及其成就


书橱君特邀点评: 本藩对凌老师确实不熟,点评也真难为了
还是点评下小猫吧

猫咪样样都好,有耐心、脾气好、长得帅,唯一的缺点是料……太……足


这么多好料,紧巴巴讲来,真是浪费了,同时累死小编一头

应该细细讲,才有意思啊! 【柴郡猫】 按照系列讲座的次序安排,今天的主题是凌叔华及其文学成就


首先对凌叔华做一个简单介绍,因为她在民国文坛上并不能算得上是一个热门作家


凌叔华生于1900年,年龄与冰心相仿,她的丈夫即是曾先后任燕京大学、武汉大学外文系主任的陈源(亦即曾与鲁迅激烈论辩的陈西滢)


凌叔华步入文坛的时间要晚于冰心,其起点大致要从1925年发表小说《酒后》算起,但是从起步的水准来说,凌叔华无疑要高于冰心,其早期创作的诸篇小说,皆显示出了不低的艺术天赋


凌叔华于1928年出版小说集《花之寺》、1930年出版小说集《女人》,1935年出版儿童文学小说集《小哥儿俩》,此后即鲜少文学创作,而转入教育和绘画领域,其在国际美术界所取得的声誉甚高


1989年,凌叔华在侨居海外四十余年后归国,1990年病逝于景山医院


【柴郡猫】 凌叔华在当下的文学研究界算不上是一个热门人物,但 据说民国文坛上有句流传甚广的俏皮话:“嫁君要选梁实秋,娶妻先看凌叔华


” (其来源我没有考证)这句话该怎么看?说实话我也不大清楚

如果我是一个女人,在民国文人里任选老公的话,我肯定不会选梁实秋,而是会选林语堂


至于凌叔华,当然,不可否认,她是一个颇有才华和情趣的女性

但不知“娶妻先看凌叔华”是不是因为她的陪嫁是北京城繁华地段的28间房子


【柴郡猫】 应该说, 凌叔华是最早活跃于民国文坛上的女作家之一,同时期活跃的女作家还有陈衡哲(最早)、冰心、庐隐、苏雪林、冯沅君等


(林徽因与这些作家年龄相仿,但她是迟至1931年才开始文学创作,且创作量甚小,成就亦较低,故不算在内)


对于这批女作家,学术界有一个大致的称谓,即“闺秀派”,所谓闺秀派,一方面指的是这批女作家的出身,普遍出身于豪门世家


比如冰心,她的父亲是海军中将,与吴文藻结婚时亦曾请得燕京大学校长司徒雷登为其主婚


再比如苏雪林,她是苏辙后裔,书香世家,其祖父苏运卿曾在浙江为官,以积极兴办新学知名,后辞官返归安徽岭下,其岭下崇善堂家族亦为当地望族


再如冯沅君,其父是进士出身,曾为张之洞幕僚,其兄冯友兰是哲学家,那更不必说


唯一的例外可能是庐隐,需要说明的是,庐隐的父亲虽然也是官员,但一方面,庐隐自幼不得父母欢心,长期寄养在乡下的保姆家里,她两岁时生一身疥疮,三岁还不会走路、不会说话,却爱哭闹,脾气倔强


后来她的父亲赴长沙任知县,带着庐隐前往

乘船途中,她因想念奶妈而终日哭闹,父亲心中火起,竟将之抛入江中,幸被一听差搭救,才免一死


另一方面,庐隐6岁时,父亲因病去世,留下孤儿寡母陷入困境,她的读书求学生涯亦甚坎坷,从这两个方面讲,庐隐就很难被算进闺秀派里面来


【柴郡猫】 与上述的冰心、苏雪林、冯沅君等女作家相比,也包括年龄相近的林徽因,凌叔华的家世可以说是更为显赫


她的父亲凌福彭,是康有为的同榜进士,曾任军机章京、天津知府、直隶布政使等职,被袁世凯倚为心腹


凌福彭这个人很有意思,他本人的艺术修养甚高,能书法,工绘画,后来虽然已不在政界居要职,但与北平的艺术家圈子过从甚密,很多当时的文化界名人也都是凌府的座上客,比如胡适就是,更兼凌府所用的厨子在北平颇有名气,名士政要们都以得能一尝凌府自制的杏仁茶为一大幸事


所以凌叔华的这个家庭氛围是非常好的,有利于她去发展自己的艺术爱好


还有就是凌福彭有一个特点,他的某些观念颇为开明,比如,他对自己的儿子、女儿基本上一视同仁,允许他们自由地从事艺术方面的学习,并聘请名师来教育他们


凌叔华的家庭教师阵容强大之极,教她美术的有齐白石、陈半丁等人,教她外语的则是辜鸿铭,因此,从受教育的条件、环境方面来说,凌叔华亦可谓远在其他女作家之上,这种高度精英化、顶级的一对一式的教育,不是一般的大学教育所能相比的


【柴郡猫】 凌福彭妾室甚多,儿女成群,凌叔华是他的四姨太所生,算是凌福彭的第十个孩子


从这一点上讲,凌叔华与冰心的家庭氛围不尽相同

冰心的父亲谢葆璋官至海军部次长,与妻子十分恩爱,一生似乎未尝纳妾,但因早年曾参加海战,战争期间与妻子聚少离多,所以后来支持女儿自由恋爱,有两不许之说,一不许嫁给军人,此即由他自身的经验而来;二不许嫁给文人,因为文人圈子太乱


冰心的母亲育有三子一女,但因为只有这么一个女儿,所以她父母似乎对她格外宠爱一些,也就是说,在这个家庭的内部,冰心不存在争宠的需要


而凌叔华显然就不同,出生于一个显赫的、教育良好的、普遍热爱艺术的家庭,要在众多的兄弟姐妹中脱颖而出,受到父亲格外的宠爱,并不是一件十分容易的事情,这就需要去竞争


应该说,凌叔华自幼就有这样的一种很明显的竞争意识,后来也确实因为绘画方面的天分而赢得了父亲的宠爱,不过有意思的是,凌叔华的这种敢于“明争”的性格,与冰心那种面上绷着、暗地里较劲的性格大为不同


【柴郡猫】 比如她俩与所谓“女人公敌”林徽因的各自的对抗和争斗中,就很明显地表现出了这种性格上的不同


冰心夫妇和林梁夫妇本来是朋友,他们在美国的时候还有一起游玩的合影


但后来冰心写了一篇尖酸刻薄的小说,叫做《我们太太的客厅》,这篇小说诸位可以与钱钟书的同题材小说《猫》对照着读


这位“我们太太”是谁?自然就是林了

后来有人将此小说拿与林看,据说林看后一哂,随即拿出一瓶山西老陈醋寄与冰心,二人从此再无任何来往


【柴郡猫】 下面再说凌

1924年泰戈尔来华,是当时中国文化界一大盛事,诸多名人如梁启超、林长民等皆曾参与接待和宴请,而林徽因更因热切地参与其中而博得了不小的名声,《晨报》有文章感叹中国“千金丽质,与泰氏周旋者,林女士一人而已”


有意思的是,凌叔华对这篇文章非常之抵触

凌叔华后来专门写文章驳斥之曰:“中国女子与泰氏周旋者,确不止林小姐一人,不过‘丽质’与否,不得而知


但是因她们不是‘丽质’,便可以连女子资格也取消吗?中国女子虽不爱出风头,像西洋太太小姐那样热烈欢迎,可是我知道北京中等学校以上的女士,已经有几群下请帖请过泰氏


”后来陈半丁、齐白石、姚芒父等画家借凌府招待泰戈尔,凌府的精美点心、优雅陈设以及凌府小姐的温柔知礼都让泰戈尔颇有好感,凌叔华还专门缝制一顶镶了昂贵白玉的帽子,送给泰戈尔做生日礼物,后来 泰戈尔遂评价曰:凌比林有过之而无不及


据说泰戈尔的好评在一定程度上增强了徐志摩对凌叔华的好感,后来亦因与徐志摩过从密切而引发诸多猜测,更因保管徐志摩日记的事情与林徽因彻底闹翻


当然,凌叔华最牛的八卦还不是这个,是她后来在武汉的那段婚外情,把小她八岁的,弗吉尼亚·伍尔芙的外甥、一个英俊的英国青年迷得神魂颠倒…… 【柴郡猫】 现在我们回归正题


我们这一讲的重心还是放到凌叔华的文学成就上来,提及凌叔华的文学成就,林徽因曾表示不屑一顾,认为凌叔华之所以能跻身进北平的文学圈子,全是因为她的丈夫是陈源,而我们主流的文学史叙述,也通常都对凌叔华做出较为淡化的处理——在那一代女作家里面,主流文学史叙述所凸显的肯定是冰心


那么从眼下的情况来看,民国的女作家当中,张爱玲和萧红已经受到足够的重视了,她们的文学水准也确实要比其他女作家高


冰心和丁玲则把持着主流的文学史叙述,也就是说,不管她们的真实成就如何,文学史里面给出的篇幅肯定是够多的


林徽因虽然作品寥寥,成就有限,但向来粉丝不少,这个重视程度也是足够的


唯有凌叔华似乎是一个比较尴尬的存在,她的小说的读者大概不会很多,她在一般文学爱好者当中的知名度和关注度大概也不会很高,那么,如何定位凌叔华在民国最初期那一批女作家当中的文学成就和文学史地位呢?这是我这一讲想要重点关注的一个问题


【柴郡猫】 首先,我把自己的观点亮出来

夏志清曾在其《中国现代小说史》中说凌叔华的文学天赋大致在二十年代开始活跃的那批女作家里面是最高的,高于冰心,高于庐隐,我在阅读了凌叔华的小说之后,感觉对夏志清的这个评价是能够认同的


可惜的就是,凌叔华的创作量太少了,致力于小说写作的时间也太短了,投入精力更是不足,所以她的这个天赋没有发展起来


当然,你要问假如她的这个天赋能够发展起来的话,比之张爱玲、萧红何如?我觉得这个应该还是难以相比的,因为张爱玲、萧红的那种文学才华、文学风格的形成,与其特殊的个人遭际关系甚深,张爱玲更是患有相当严重的自闭症


而且张爱玲和萧红的感情、婚姻都不顺,这在给她们带来生活上的坎坷的同时,也使得她们能够把大量的精力投注到文学创作而不是家庭生活当中去,甚至把整个生命都投入进去,而凌叔华,这样一个生活优越、婚姻美满的大家闺秀,你要她做到这一点,恐怕是很难的


所以张爱玲早在17岁的时候即有言,这世上最可恨的事情是什么?是一个天才的女人结婚了


【柴郡猫】 凌叔华最初的一些文学作品的发表,是由陈源拿到现代评论上面去发的


后来凌叔华和陈源结了婚,就成了当时文坛上很有名的一对作家夫妻,陈源那个时候主要是写一些有关政治和文学的评论文章


但是后来大家知道陈源和鲁迅之间爆发了论战,争论得很激烈,陈源肯定是骂不过鲁迅的,被骂得很惨,一气之下,他就退出了这个评论圈,不再写政治和文学方面的评论文章了,而凌叔华呢,可能也是因为丈夫的退出,导致自己在文坛上感到很寂寞,所以也就渐渐地淡出了文坛,放弃了她的文学创作


【源清水静】 难怪张爱玲对人性体察这么深,下笔之尖刻不输于男子


【柴郡猫】 有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就是,据说,凌叔华在创作她的这些作品的时候,是和丈夫陈源分房工作的,就是各有各的书房,而且,在未发表之前,她的这些作品,对她的丈夫绝对保密


为什么呢?因为她的丈夫是一个文学批评家,而她自己是一个文学家,她担心自己的作品还没写出来,刚有一点灵感的火苗的时候,就被她丈夫的批评家的冷水给浇灭了


所以要采取保密措施,等到作品发表出来以后,才让她的丈夫加以评论


【柴郡猫】 这让人想起冰心与梁实秋在赴美轮船上的初次对话场景


梁实秋:你去美国学什么? 冰心:文学
冰心:你去美国学什么? 梁实秋:文学批评
两人黑脸无语各自归舱

【柴郡猫】 为什么说凌叔华的文学水准高于冰心和庐隐呢?这涉及到我们给小说家划分层次的一个标准或者说尺度问题


由于当代小说在形式实验方面走得太远,难以用传统的小说尺度去把握,所以我们这里仅就民国小说家来做评论,我觉得,可以提供这样一个大致的尺度,就是,我们大体能把民国的小说家们分成三个层次:第一个层次,也就是最高一个层次,这一层次的小说家通常能够创造一种独属于他自己的,感受世界、理解世界、思考世界的方式,这种方式成为他个人的一种创作印记,凌驾于具体的叙事技巧、故事内容之上,并为他的小说造就了强烈的辨识度,这一层次小说家的作品,基本上,如果你熟悉他的风格的话,随便拿出一篇你没有读过的出来,读上三五百字,立马就知道是他写的,比如张爱玲,比如萧红


【柴郡猫】 我举一个例子,这个例子来自萧红的《呼兰河传》: 呼兰河这小城里边,以前住着我的祖父,现在埋着我的祖父


我生的时候,祖父已经六十多岁了,我长到四五岁,祖父就快七十了,我还没有长到二十岁,祖父就七八十岁了


祖父一过了八十,祖父就死了
从前那后花园的主人,而今不见了
老主人死了,小主人逃荒去了

那园里的蝴蝶,蚂蚱,蜻蜓,也许还是年年仍旧,也许现在完全荒凉了


【柴郡猫】 我们看这几段话,特别是其中的第二段,非常的稚拙,乍一看,好像就是三年级小学生写的,而且,即便是三年级的小学生写出这样的一段文字,也很有可能会受到语文老师的批评


这就是赵园老师所讲的“不可分析的语言”,因为你一旦使用我们通常的语言评判标准去加以分析,就会觉得这个语言很糟糕,很幼稚,但是,如果我们抛开所谓的语言评判标准,去运用自己的实际感受去体验这几段话,就会发现,在这种单调而又重复使用的句型当中,在这种同义反复的、近乎于我们通常所认为的废话当中,恰恰有着一种独特的情调,而你一旦使用任何分析方法将这些段落、这些句子进行割裂分析的时候,这种情调就会被破坏,这就是萧红小说语言的辨识度之所在


用赵园老师的话说,萧红的语言感在于,别人都是通过组织文字来传达一种意味,而她呢?她能够让经过她组织的文字,其“组织”本身就含有意味,她以组织文字的方式来捕捉情调,为此不惜牺牲我们通常所认为的那种语言规范,但与此同时,也就造就了她独特的语言风格,而这种独特的语言风格,又是与她感受世界、理解世界、思考世界的独特方式直接相关的


这就是第一层次的小说家

【柴郡猫】 第二层次的小说家,他们没有足够的天才或能力去形成那样一种足以凌驾于叙事之上的世界观或个体方式,但是对于叙事本身,他们有足够的控制力,对于小说这种讲故事的艺术,他们也有足够的忠实,他们并不试图去将过多的个人情绪、观点强加于叙事之上,也不试图越过自己的经验范畴去向时代潮流靠拢,有意描写一些在他们经验范围内不可掌控的事物,他们可能仅仅是老老实实地在自己的生活圈子里面去捕捉素材,然后再老老实实地讲一个完整的故事,但正因为是“老老实实”,正因为他们对讲故事的艺术的足够忠实,所以他们的小说也每每有令人感到触动和引起兴味的地方


在二十年代活跃的小说家里面,我认为,凌叔华和叶圣陶应该算是这一层次的小说家,而从艺术才华、小说语言的灵性等方面讲,凌叔华可能还要在叶圣陶之上


诸位可能觉得叶圣陶的小说并不怎么样,但注意这个时间段——上世纪二十年代,这个时间段里并没有涌现出多少一流的小说家,叶圣陶已经算好的了


【柴郡猫】 第三个层次的小说家,这个层次怎么总结呢?我觉得,说得刻薄一点,这似乎是一批不知小说究竟为何物的作家


他们或用小说倾泻个人情绪,或用小说表达对社会问题的看法,或者用小说去追逐时代潮流,但总而言之,他们写小说的目的似乎并不在小说自身


而且,很遗憾的一点是,在民国的小说家当中,这一层次小说家的数量,恐怕还要大于第一层次、第二层次的小说家


就民国小说史的实际情形而言,我的这个分层,可能最终会是一个金字塔型的


【关关】 老实说,我觉得民国小说整体也没什么成就

【柴郡猫】 当然,还有更等而下之的一类小说家,写出来的小说犹如中学生习作,在那个泥沙俱下的时代居然也能博得一点小小名头,这个就不必多言了


我们回到凌叔华这里来

鲁迅对凌叔华初期的小说作品曾经有过一个评价,这个评价,我觉得还是很能说到点子上的,他这样说:她恰和冯沅君的大胆、敢言不同,大抵很谨慎的,适可而止的描写了旧家庭中的婉顺的女性


即使间有出轨之作,那是为了偶受着文酒之风的吹拂,终于也回复了她的故道了


这是好的,——使我们看见和冯沅君,黎锦明,川岛,汪静之所描写的绝不相同的人物,也就是世态的一角,高门巨族的精魂


鲁迅此处所说的“谨慎”指的是什么呢?我觉得,至少其中有一部分,指的就是我前面所说的“不超出个人经验范畴”


正如很多研究者所指出的,凌叔华的小说取材基本上不超出高门巨族中的女性生活,这是她最熟悉的一个生活圈子;而类似的情况还有叶圣陶,他小说中的人物基本上是以底层的、灰色的小知识分子为主,描写这类人物的生活状态,这也是他最熟悉的一个生活圈子


对于以写实为主的小说类型而言,这种“不超出个人经验范畴”的处理方式,是安全、稳妥、可行的,为什么呢?我举一个很简单的例子,从小说家的角度来看,写大量的小说往往会附带造成一个可怕的后果,就是,你的小说会在不知不觉中暴露你的层次、阅历、知识结构


比如我之前看过一个不知名的陕西写手的作品,他写一个男人,这个男人曾经因为生意破产而遭受到爱情上的挫折,被心爱的姑娘抛弃了,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让他发了笔横财,他就找到这个姑娘,请她去吃饭,吃什么呢?去五星级酒店吃顶级的臊子面和酸汤饺子,臊子面二百块钱一碗,饺子二十块钱一个……有这样的一个细节,基本上很多读者心里已经雪亮——作者多半是个24K纯屌丝


这就是在小说当中处理“超出个人经验范畴”的事物所可能造成的一个后果


【柴郡猫】 凌叔华的小说,与她同时期的其他小说家相比,有两点我觉得是特别值得佩服的,一是现实感,二是控制力


我们先说现实感,所谓“现实感”,在此处和所指呢?我举一个例子:凌叔华的小说,从内容或者题材上讲,大部分描写的都是旧式女子的人生困境


而这个题材,在当时其他人的小说创作里面,其实是很少涉及的,我们通常所看到的是哪一类题材呢?要么就是描写那种新女性,描写她们是如何通过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启发而走向新的生活,如何同那些当时所谓的旧的礼教、旧的道德、旧的生活方式做斗争的,比如庐隐的很多小说就是写的这些,再比如茅盾小说里的那些新女性,像孙舞阳之类,也都是例子


要么就是描写那些旧式女子,她们是如何在传统道德和礼教的压迫之下,日渐枯萎、凋谢的,比如巴金小说里的梅表姐、蕙表妹,就是这一类的旧式女子


但是,很少有作家会去关注,新文化运动所带来的新的观念、新的生活、新的习俗对这些旧式女子所造成的冲击


而凌叔华的小说,着重描写的,就是这些旧式女子在面对新生活时的惶恐和无所适从注意,这些人的表现不是欢呼自由解放,而是感到惶恐和无所适从


在面对爱情、面对幸福的时候,这些旧式女子,她们往往没有能力和那些西方化的、接受过新式教育的女子竞争


比如凌叔华的一篇名字叫做《吃茶》的小说,写的是一个旧式的女子芳影,这个芳影从来没有和那些接受过西方教育的新式人物交往过,后来偶然的一次机会,她遇到了一个回国的留学生,两个人一起看了场电影,这个留学生深受西方礼节的影响,在对待女士的时候非常有绅士风度,结果,就是他的这个绅士风度,引起了芳影的误会


【柴郡猫】 我还是摘出这个小说的开头几段诸位看看吧: 当太阳拥着早霞出来后,小鸟吱喳的闹了两个钟头,花影渐渐的被描在 一间闺房的窗上


那鸟雀的啼歌跟着不相识的春风,直冲进芳影小姐闺帷,把她吵醒了


“几点钟了?”芳影搓搓眼睛低声的问
“很早呢,才打九点
小姐还歇会儿罢
”一个女仆陪笑回答,接着提着水壶走了出去

芳影仍旧闭目养神,但耳际一阵一阵的鸟声和街外小贩的叫号,使她不能再睡了,她沉思道: “其实昨晚看完电影已经十一点半了,睡时已经一点,怎样再也不困了


呀,昨晚见的淑贞的哥哥,相貌真是不俗,举止很是文雅,他很用神和我谈话,他跟我倒茶,拿戏单,捡掉在地上的手帕,临出戏院时,又帮我穿大氅


唔,真殷勤
出戏院时,他搀扶我上车后,还摘下帽子,紧紧地望了我一会儿呢

” “我起先同他坐近,觉得很不舒服,后来他仔细的和我翻译那幕上英文, 不多工夫我就不觉得不舒服了


对哪,他特别用心的翻译那几句‘爱能胜一切,爱是不死的’

在那幕少年与他情人分手时的话,他还恐怕我不懂,告诉我说:外国所说的爱字,比中国的爱字稍差,情字似乎比较切实一点,但还不十分合式


他说时我的脸立刻热起来
幸亏电影院是漆黑的,没有人看见

” 【柴郡猫】 诸位看,她显然觉得这个和她一起看电影的海归青年是在“撩”她


但是这个留学生对芳影所做出的种种殷勤周至的举动,可能都是他所接受的西方教育、西方礼仪所自然而然引起,其中并不一定就带有感情的因素


但是这种殷勤的举动,从中国当时一般情况下的礼仪看来,它可能是有一点点超越规矩的,可能往往是对人有意才会做出来的


她以为他在撩,他其实根本没有撩的意思——这就引起了大大的误解


导致这位深闺少女的一颗芳心都倾注在了这位海归青年的身上,而他自己还全然不知情,就这样,日子一天一天过去,芳影每天都沉浸在相思和幻想之中,直到有一天,一张请帖送到了她的家里


于是出现了下面的一幕: 这样的过了一个星期

一天早晨她妆罢后倚在窗栏看着暖和的太阳照着廊下一盆粉色玫瑰花,那些花浸在日光里特别鲜艳,她正在赞叹,忽见仆人递给她一信,上写“西四王缄”,她腮上立刻热起来,心里亦跳,急走到内房,才把信拆开,一看乃是一个请帖: 张梅先女士与王斌先生订于本月三十日下午二时在北京饭店行结婚礼,恭请光临 这请帖好似一大缸冷水,直从她头上倾泼下来


起先昏惘冰冷的,后来又有些发暖,不多会儿仍旧发凉,她一阵一阵的说不出的难受


请帖已经掉在地上,她捡起再看,依旧和方才的一样

随着甩了它,往大椅里很重的坐下,咳了一声,眼泪不禁滴滴点点的流下来


这写的就是旧式女子在面对新的生活、新的风俗时的无所适从和尴尬处境


那么何谓现实感?我想这个就是体现凌叔华“现实感”的地方,她不是追逐文学潮流去写什么旧礼教对女性的束缚,写新女性对恋爱自由、对新生活的追求,而是非常冷静地用这样的一个小小故事呈现出问题的复杂性:并不是你引入了新的礼仪、新的风俗、新的规范,女性就一下子走向自由了


当然对于呈现这种复杂性而言,这篇小说的力度还不够,取材也嫌格局太小,但放在当时的那个时代,凌叔华的这种“现实感”还是难能可贵的


【柴郡猫】 然后我们讲控制力,我此处所说的控制力,指的是,作为一个小说写作者,你首先必须能够忠实于叙事本身,而不是被泛滥的个人情绪或表达欲牵着鼻子走


在这一点上,同为二十年代活跃的女作家,冰心和庐隐其实都做得比较糟糕,冰心的大问题是说教欲过强,庐隐的大问题则是抒情欲过强,而这两点,都会对小说的叙事造成干扰,从而导致叙事的失控


三个女作家里面,凌叔华是更加懂得如何去驾驭小说叙事的,所以大家看我前面举出的这两篇小说,第一篇《吃茶》,在芳影拿到了她恋慕的那个男人送来的结婚请帖之后,只有淡淡的几句描写:“起先昏惘冰冷的,后来又有些发暖,不多会儿仍旧发凉,她一阵一阵的说不出的难受


请帖已经掉在地上,她捡起再看,依旧和方才的一样

随着甩了它,往大椅里很重的坐下,咳了一声,眼泪不禁滴滴点点的流下来


” 【柴郡猫】 而这样的一个题材,如果落到冰心手里,那不得了啊!她可能会由此引申出一大堆的说教,比如女孩子要自尊自立自爱呀,不要轻易地将感情付诸于人啊……你写小说要是这样就没意思了


同样,如果这个题材落到庐隐手里,那也不得了啊!以庐隐抒情狂的特性,她会用上千字的篇幅去讲自己是如何如何的失落,如何如何的孤独,这个世界把我抛弃了,整个人都不好了,啊啊啊……你要这样写小说,那也没意思了


【源清水静】 表达太直接也就廉价了

【小水滴】 结尾是芳影的好朋友淑贞来找她做哥哥结婚的伴娘,注意这个淑贞的哥哥就是海归青年王斌先生


芳影神色黯淡地拒绝了

接着,啪啪打脸最高潮来了: 幸亏淑贞是很能说笑的,她会说许多事,女子都觉得有趣的


她谈了许多有趣的新闻,芳影虽不完全听见,倒也减去不少懊恼寂寞


末了一段话最使芳影不能不听的就是她谈到一个拐脚的小姐,她说: “好笑的很,中国人吃饱了饭便想到婚嫁的事


自从我哥哥回国后就有许多人请茶请饭

有一天黄家——就是,石坊桥的黄家——请哥哥到来今雨轩吃饭,我也去了


他们的二小姐,跛了一只脚的,你大约亦看见过,坐着倒看不出来,走起来,才觉出


她在园里走动时上山下山,过桥或是开门,我哥哥就搀扶她,她手里拿的东西,哥哥也替她拿着


这不打紧,黄家忽然托人示意,叫哥哥去求婚

我哥哥很是好笑,不用说他已经在外国和张小姐订了婚,就是没有,他家那里肯说一个跛小姐呢?但是过后黄家的人都说既然他不属意他家的小姐,为什么搀扶她,服侍她,那样卖小心呢?我哥哥知道了又是生气,又是好笑,他说男子服侍女子,是外国最平常的规矩


芳影姐姐,你说好笑不好笑?” 芳影此时觉得有说不出的一种情绪,她嘴边微微显露一弧冷冷的笑容,她的眼望着窗上的花影,依旧是因风摇曳,日光却一阵阵的浅淡


她迟迟的说:“外国……规矩……” 【柴郡猫】 但是凌叔华就不会这样,她就是这么简单的、淡淡的几句,没有任何过多的修饰和引申,但是芳影内心的动荡和悲凉,我们通过这么短短的几句话,全部都感受到了


这就是小说写作技巧上的控制力的表现

凌叔华的小说创作生涯很短,小说作品的量也很小,但通过前面的分析,诸位想必明白了夏志清为什么要特别强调她的天赋高于冰心


可惜的就是,这个天赋没有发展下去,到后来她基本上就没有什么小说作品了,而且,她的作品,早期似乎也胜于后期


【柴郡猫】 下面我想引入一个比较有意思的问题来作为本讲结尾: 西方有一个名字叫莱曼的心理学家,他曾经致力于确定人类活动的各个领域中“能出最好成绩的年龄”,那么在涉及到小说家的时候,他计算出的最佳年龄是多少呢?40岁


也就是说,一般说来,一个小说家,在他40岁的时候,写出的作品,往往是他一生当中最好的


注意,这个应该主要是针对小说家,因为曾引起过争议:诗人没有最佳年龄,灵感来了随时进入最佳状态,灵感没了也很快跌入谷底;剧作家往往年轻的时候写得精彩一些,比如曹禺;散文家自然是越老越香


那么衡之民国的男性小说家,似乎这个说法非常贴切

老舍最好的小说《骆驼祥子》,巴金最好的小说《寒夜》,沈从文最好的小说《边城》,李劼人最好的小说《死水微澜》……基本上都在四十岁上下浮动不大的年龄段写出来的


但是衡之民国的女性小说家,就十分怪异了,冰心最好的小说差不多在她25岁前就写完了,凌叔华也基本在30岁前写完了,张爱玲呢?一直有大量的人认为她最好的作品就集中在她的《传奇》这本小说集里面,这本小说集是她二十多岁出的


【关关】 女作家早慧,但是创作生涯结束也早,婚姻、家庭的负担比较重,所以创作生涯结束也比较早海外也如此


【枯荷】 应该说天才女人结婚后如果太幸福或者太平淡,基本创作期就算到头了


家庭重负并不能遏制有才华的女性,女性在特长领域倒是压力越大其实反弹越甚的


女人怕时光消磨也怕时光宠爱

【柴郡猫】 为什么如此?是早慧,还是张爱玲说的,天才的女人结婚最可恨?这个就不是我所能回答的了


这一讲的内容到此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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