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香格先前的病由于粗糙的医治，并未除根
这次吐血之后，自然又一次病倒了琼月楼几乎所有的人都说她比千金小姐还娇贵
她被谴回了洗衣局，才休息了几天，就听见史大妈天天在窗棂下指桑骂槐
一开始香格只是哭，心中郁气积闷，再加上并无良药，膳食也并不好，那病竟然一直缠绵着不去，把她心中原有的要强心思也给磨平了
再后来，心中无望，只觉得是在挨日子拈翠儿求着她娘做些清淡的鱼汤，每日里悄悄带进后院来给香格吃
香格越发感激，但是她知道，自己自小在史大妈身边三伏站晒，三九跪冷的，身子骨的病原是去不了的
“景王爷自从那次之后，就再也没有踏进咱们琼月楼一步听说尤菲也病了，秦妈唬得不得了，请了许多名医总也不见效
平日里，那些围着她团团转的花花少爷们，除了楚天遥经常过来看望，别的，哼，都没了影
” 啪啪几声清脆的声响，拈翠儿边说边小心挑着灯花，灯光闪了几下，不动了
香格正看着床榻边的窗格子出神，深夜里朗月下的修竹，打出几剪倒影来，摇摇摆摆铺在透亮的窗纸上，只觉得空灵欲飞
“香格姐，你怎么了？”香格抓住拈翠儿在眼前摇来晃去的双手，笑得打了她一下，“傻妮子，再晃，我眼都晕了
” “嘿，你在想什么呢？啊哦，对了，昭元说明天要来看你呢” “嗯，是很久没见他了,不知道他过的怎么样
” “他呀，他……”拈翠儿突然住了声，“他很好呢，不用管他，我已经跟我娘说了，今晚在这里陪你
” “那太好了，谢谢拈大娘了，咱们姐妹可以好好说说话
” 熄灭了光的屋里，只是黑暗，大的浓黑，大的虚无，香格听着拈翠儿均匀的呼吸声，望着还稍微有些亮白的窗子，那上面依旧是空疏幽冷的婆娑竹影，几乎一夜不曾入睡
夜里五更天时，刚迷迷糊糊睡了一小会儿，就听得屋外震天动地的声响，无数人纷乱的脚步声，夹杂着吵嚷的叫声，赶集似的闹哄哄
香格在昏沉之中听到了窗外昭元的声音： “香格，快起来，我带你离开这里
” 她一骨碌坐起来，看着拈翠儿翻了个身，呓语不清地又睡过去了，才开口到：“昭元，我是不中用的人了，离不离开都是一样的
倒是你，以后一定要出去找一个干净的地方，做份体面的正经事，这里混不是人待的地方
” “香格——” “不用再说了，昭元，我怎么能拖累你
在这里，我已经毫无挂念，只是你，像我弟弟一样，教人放心不下啊
记住我的话，回去吧，我要休息了
” 很久窗外没有做声：“那，那……你保重，我……改日再来瞧你
”香格听着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不知觉眼角滑下泪来又听得一声鸡鸣，看窗外，已经有些亮了 “香格……” 是秦妈的声音
（七） 拈翠儿醒来时，身边已经空了，屋子里没有一个人，干净却又显得十分空荡
她慌忙穿了衣裙，胡乱洗了一把，赶着出来寻找
一向卧病在床的香格，一大早突然没了人影，她有些心慌，两只眼不停地轮换着跳，只好不住叨念“阿弥陀佛”
曲曲折折拐了几个院子，最后等她看到爱晚亭时，就惊呆了 红锦苏帐，绣户落纱几个窈窕的女婢，从朱廊深处碎步碾来，焚香捧鼎，烹茶煮茗
爱晚亭后面就是晚来湖，假山叠翠，静湖流深，千株万株莲荷风举，清香幽浮
再看眼前，珠帘绣幕，曲廊深回，尽是婀娜多姿的莺莺燕燕鼓梁歌舞里，蛾眉婉转；觥筹交错中，按管调弦真是一派香风熏习，文雅锦绣之盛
拈翠儿一步步失魂落魄一般挪过去，她惊讶于今日她所见的那些人
景王爷和一个长着八字胡，手拿摇扇的中年男人并肩上座，一个品茗把玩，一个闭目养神，秦妈一脸得意之色地站在一脸愠意的尤菲的身后，楚天遥则齐挨着尤菲，把酒独饮
众女娥长袖翻飞，飘逸如仙，拈翠儿看见朝西侧身而立的香格，朝着两位贵人福身见礼，大大方方飘然落座
此时的香格，是如此的不同于往日，淡施梅妆，眉目显得有些清瘦，只是眼神依旧清澈
她一扫病容，嘴角敛笑，可是拈翠儿知道，那笑容看似淡然，却有着一丝哀伤，那哀伤里有着看不透的东西
抬手轻拂，七弦琴泠泠之声流淌出来，恰似滴水落深涧，叮咚清脆，亘古无声唯此一声天籁，始得堪破清寂，秋水长天，平湖落月，两位贵人也不知觉地入了境界
拈翠儿不知道香格什么时候琴艺如此精进，她看见香格朝她这里微笑，继而展喉歌唱： 深相忆，莫相忆，相忆情难极
银汉是红墙，一带遥相隔 金盘珠露滴，两岸榆花白风摇玉佩清，今夕为憾夕
最后一字化作流转的蝶翼翻飞出去，香格的额头密集了汗珠，滴在新绣的藕合色褶裙上
彼时微风正起，衣袂蹁跹，她整个人都沉浸在那渺渺的歌吟中，透着一股飘然的神韵，教人移不开眼睛
景王爷在曲终之际，猛地端起一樽金盏灌下去，目光深沉复杂他身旁的中年男人，自在地摇晃着折扇，微微笑着
拈翠儿是在香格被买走之后，才知道是秦妈答应景王爷让香格献唱的，所以一大早忙乱不停，把香格也带了过去
她记不得在哪里听昭元说过，香格的美，不在于容貌，而是一种风神
她没空顾及昭元怎么会说这些斯文话，只是伤心好一阵子，连昭元什么时候离开了琼月楼都不知道
（尾声） 后来，整个琼月楼都盛传着景王爷买走香格，本意就是要献给当日的中年男人冲喜的，可香格竟然在上了画舫之后跳河了，急得拈翠儿要出去寻找香格去，亏得她老子爹娘将她锁在屋内，才阻止了她
再后来，郴州城里都盛传着琼月楼的尤菲跟着楚天遥私奔的消息，也有人说，扬州城里一尼姑庵有个姑子很像香格，也有人说是尤菲
只是，谁真正在意这些呢，大家只是又新近听说，琼月楼又有新角儿，该去瞧瞧
后来的后来，没有香格，也没有尤菲，也没有景王爷，没有多少人知道曾经发生过什么
无论贵人、或是君子，在他们的印象中，盛月一条街是个风花雪月之地，长久繁华不衰
附：文中两首词皆出自《花间集》
其一为五代 孙光宪《虞美人·好风微揭帘旌起》； 其二为五代 毛文锡《醉花间·深相忆》； 特致谢两位词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