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中國古典小說的一二粗淺看法 ——《中國小說史略》以及中國古典小說讀書筆記(明德堂人文札記) 圖/明德堂實景及古代小說插圖借用 文/周鼎明 攝影/周鼎明 小說者在中國的主流社會中素來是“稗官野史”,不為稱道的,所以魯迅先生在《中國小說史略》中指出中國自古只有小說的創作,卻缺乏系統化,學術化的小說史學研究
因此“小說”在中國成了一種“販夫走卒”閒時的消遣之物,同時又常常承擔著“玩物喪志”、“誨淫誨盜”、“亂人心”的無端罵名,甚至被認為是荒誕不經的坊間迷信,在“大人君子”眼中自然是不屑一顧的
但若仔細翻閱這些“不堪入目”的“閒書”,會發現極多的歷史、文學、藝術、哲學、宗教與美學價值,原來小說既可以排遣寂寞,亦可以“開卷有益”,獲得有效的知識與思想上的啟發
有人以“通俗”性來論斷書籍的價值,覺得小說人人可以看懂(僅指字面上的看懂),並無艱深的內容,自然價值不如那些專業性強,絕非人人可以看懂的學術著作有價值
其實有些學術著作無非是藉著一些外人不了解的術語在唬人,或者大量引用前人的“高深”文字,兜來兜去,其實毫無自我思想的創新,這樣的“學術著作”雖然令人“看不懂”,但是價值並不高
小說從字面上看,似乎人人可以閱讀(即便是文言文小說亦不難懂),但內中思想,內中反映的廣泛的歷史人文信息則也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各人所獲深淺不一的
就如同《紅樓夢》,道學家看到倫理道德,政治家看到權術爭鬥,宗教哲學家看到空靈超脫,教育家看到讀書應試問題,考據者看到“滿清秘史”,民俗家看到明清坊間文化,文學家欣賞詩詞歌賦,語言家探究清初中期的漢語變遷,言情家看到寶黛愛情主線,甚至美食家亦能收穫頗豐,真可謂各持見解
他們哪個對,哪個錯?其實都對,又都不對,因為他們無不是從自身角度去對號入座罷了,但這也是古典小說的魅力之一
其實表面頗通俗易懂的古典小說的閱讀、欣賞與研究需要結合中國小說發展的歷史去思考,要從一個歷史的脈絡中去吸收其有益的東西,那不管是從哪個角度去觀閱,都能受益匪淺
不然的話,很多古代志怪小說,神魔小說都會被看做是“鬼故事”和“荒誕胡話”,從而淺嘗輒止,棄之不觀,其實是進寶山而無所得,這是不了解其歷史背景的緣故,也未真正進入中國傳統式的思維體系(散點歸納與類比),是隔岸相看而已
一、中國古典小說的歷史演變與社會文化變遷 小說都是具有故事性的,所以古代小說的來源一般而言總是有三:第一上古神話與原始宗教遺留;第二 民間寓言與官方歷史補選;三 坊間傳說與街頭議論
而中國古典小說的來源既有這些普遍性,也有一定的特殊性,因為中國人的思維偏向於精神體悟與智慧性歸納,而不擅于嚴密的邏輯推理與事實考據(後世考據學另當別論)
故而先秦學術著作大都沒有西方式的大量文獻與參考書目以及事實論證,更無後世儒學考據學的繁瑣,往往以語錄、故事類比(故事化的舉例)、想象力來論證某一論點,因此這個也是小說的源頭之一,看諸子百家的著作就能清楚了解這一特征
雖然小說者,不被主流儒家認可,但是這種行文論證方式某一程度上刺激著文人小說,文人故事類作品的產生,後世的野史、筆記小說、志怪類小說都是其發展與演變
神話與原始宗教在中國并不發達,因為很多神話形成的很晚,也沒有成為社會主流思想,僅僅是在民間信仰和戲劇、文學中滋生,而中國的宗教也從未成為社會生活的主導
這種不發達性,魯迅先生認為第一是中華民族居黃河流域,農業發展良好,重實際而輕玄想;第二是因為儒家不語怪力亂神,故後世不特光大而散亡
但神話與宗教不發達(即便是神道設教也是統治者的權宜之計,並無深刻的社會信仰根基),民間信仰卻異乎興盛,但這種信仰沒有思想上的虔誠,更多是功利化的利益謀求,只在形式利益,不入內心信念
所以神話與宗教便在歷史的發展中形成民間話的故事,既有娛樂性,也有各種訴求的反映,這種鄉間雜語被文人收集后又加工成為小說
兩漢、魏晉、南北朝的小說都有這種特征,表現為神話、民間故事與正統史學哲學政治的交融,比如魏晉的詼諧,無非是藉著各種“故事”去針砭時政,表述政論,因此唐之前的古代小說既是原始的,又是非獨立性的,甚至是“無意識的”(非專門的文學類型),且與文人政治等“糾纏不清”,但這些作品卻又是後世小說的鼻祖和故事來源之一
唐代的傳奇稱為有意識的小說,而且從文學角度而言已經較為成熟,內容也豐富起來,雖然志怪類內容較多,但是社會性已經涉及
唐傳奇與唐詩一般,具有那個時期文化思想兼容并包的特點,加之社會經濟發達,所以故事瑰麗,浪漫灑脫,有著一種綺麗的想象力
當然唐傳奇並非全是“原創”,而是在先秦、兩漢魏晉、南北朝基礎上傳承與發展,并賦予時代氣息與當時思想的寄託
這種傳承性,發展性在整個中國古典小說的歷史上始終貫穿,所以這種積累性令我們看古典小說的時候可以抽絲剝繭,順藤摸瓜般上下考證,可以看到故事的原型,歷代的增減潤色,後世的演繹與重新解構,脈絡較為清晰
一個小說的故事框架竟然有上百年,甚至千年的積累,這樣對於補充性研究歷史極有幫助,是除了地上地下實物考古外的另一有效佐證
唐代以後的宋元時代應該是小說民間化、娛樂化、與戲劇結合化的時期,也是小說的繁榮期,更是大量吸收民間思想、風俗與信仰的時代,所以內容極為豐富,題材也是日趨完備,對於明清小說而言有著直接性影響
現代看很多戲說電視劇與明清小說改變的戲劇、評彈和評書,其實故事來源就在宋明,這些故事已經漸漸脫離政治寓言、小品散文、志怪傳奇、神話傳說與民間信仰的窠臼,多取材真實的歷史故事,并用話本的方式流傳
話本無疑是很下里巴人的,而元代戲曲更是一種常見的娛樂方式,宋元時期的漢人深受內憂外患的影響,同時社會經濟又較為繁榮,經濟繁榮需要更多消遣,內憂外患,飽受侵略和外在威脅,又急需精神寄託
因此從歷史的蛛絲馬跡中抽出一些原型,以當時民間的好惡加以演義,形成眾多精彩紛呈的故事,這種話本還不算真正獨立的文學作品,但是已是文學的雛形
這種演義自然消減了這類故事的歷史真實性,甚至早已脫離了歷史,但是可以清楚看到當時的社會意識,這種歷史價值更在於思想性,而不在於史料價值
這些話本很多在明清,尤其是明代被文人整理為成熟的小說,成為擬話本,這些擬話本,已經超越了話本,融入政治思維,當時社會形態與寓言、諧語,甚至是對社會的浪漫性諷喻,於是小說又從民間娛樂走向了一定的社會政治範疇,甚至有了一種說教的價值(明清小說大量闡述三教合一,因果報應思想),可見文學的傳播是上下互動交融的
明清小說是古典小說的集大成者,可以說明清小說之前歷史上的形態都能看到,但是內容與思想上又為之一變
首先是擬話本的發展,看似話本模式,但是融入新的生機,在故事情節上,思想上更為完備,具有很強的文學性與思想性
歷史民俗價值也很高,甚至滿族人從《三國演義》中學習兵法,可見擬話本的廣博性
而世情小說、神魔小說則讓小說有了更多的廣闊想象,世情讓世俗生活,人情世故躍然紙上,也讓我們可以有更多了解古代生活的資料,神魔小說看似荒誕,實則代表國人的思想本源與宗教思維,更是研究當代民間信仰與迷信的依據;其次是擬古筆記小說,這類的代表自然是《聊齋誌異》、《閱微草堂筆記》、《剪燈新語》等,形式上是模擬先秦政治寓言、六朝志怪與唐傳奇的形式,文人收集民間軼事后獨立創作
這類小說常短小精悍,實為中國古代短篇小說的典範,同時比喻詼諧,內容有趣,雖“鬼氣森森”或“閨情良多”、“民風盎然”,但也真實可信,同時又有文人的巧妙筆法與深刻思想,細細觀之,有趣無比,更有一種質樸氣質;再次是公案狹義小說的流行,這類小說很多也是擬話本形式,但又有其獨特性,可以看做是近代中國化武俠小說與偵探小說的先驅,其代表作為《三俠五義》、《七俠五義》、《彭公案》、《施公案》等
後世五四以來的小說受到西方小說影響極大,但還珠樓主、 平江不肖生等小說仍可見古代公案狹義小說的形式、思想與手法遺留,到了現代梁羽生的小說亦可見這種傳承性,舊派氣息猶存,但已是“輕弩之末”,隨著社會的變革,新派武俠小說誕生而逐漸消亡
如金庸小說,雖有章回體,擬話本的骨風,但是敘述手法,人物描寫,整體佈局已然深受西方舞台劇、小說與電影的影響了(如《射雕英雄傳》中牛家村療傷一段就是運用了舞台劇的場景轉換法)
至於古龍、溫瑞安等則都是以西化模式講述“武俠”故事了,符合當時的審美情趣與閱讀習慣
其實民國以來的小說,分為兩大趨勢,一類具有舊小說的韻味,當然這種舊小說韻味不是一味復古,而是舊瓶新酒的模式,張恨水的才子佳人,眾多武俠小說(現代劍仙小說,修仙小說的鼻祖)都是代表;另一類是較為西化的小說,或摒棄古代歷史,或脫離章回體小說限制,大體是摩登時尚的故事,但是又往往受到明清世情小說的影響,從老舍的《四世同堂》,巴金的《家》、《春》、《秋》,林語堂的《京華煙雲》都可見一斑
因此中國古典小說不僅在古代歷史沿革上一以貫之,就是對近現代中國小說也是影響長遠,所以中國小說有中國小說的特點,一味追求西方小說的模式,是偏執
清末小說有了新的發展,代表是熟知的四大譴責小說:《老殘遊記》、《官場現形記》、《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孽海花》,這類小說風格與以往話本,擬話本小說有所不同,線索較散,都有類似雜記,遊記的意味,同時用語通俗,故事眾多而有趣,如同旅途中傾聽奇聞故事,輕鬆而愜意
四大譴責小說因針砭時弊,揭露社會黑幕,又稱“黑幕小說”,雖然這些“黑幕”與現代社會早已毫無關係,失去了時效性,但是內中社會種種普遍性問題,各種清末民俗民風,社會歷史信息是充足的,亦是正史所不具的
而其藝術手法特殊,《老殘遊記》文筆最佳,《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與《官場現形記》諷刺語言入木三分,《孽海花》寫的是清末風塵奇女子賽金花故事,雖大致虛構,但社會風情十足,唯有描寫西方社會與人的片段頗有中國式臆想,但今天看來也很發噱
這四本書細細研讀頗有味道,尤其隨著年齡的增長,“老於世故”后往往觀後會心一笑,其中意味不可言表
鄙人對於明清小說愛讀者頗多,若開推薦書目則有些不知所措
勉力而為之,則除眾所周知的四大名著、《三言兩拍》、《儒林外史》、《金瓶梅》以及上文中的四大譴責小說外,可推李漁的《十二樓》(風趣的世情小說集)、李汝珍的《鏡花緣》(有<山海經>般的想象力)、醉西湖心月主人的《弁而釵》(可見明代文化的多元性與開放性,不過不健康之處需要辯證看待)、紀曉嵐的《閱微草堂筆記》、沈起鳳的《諧鐸》(志怪類筆記小說)、周清原的《西湖二集》(類似三言兩拍)、東魯古狂生的《醉醒石》(文筆清暢的宣教小說)、名教中人的《好逑傳》(具任俠之氣的特色的才子佳人小說)、夏敬渠的《野叟曝言》(古代理想的超人小說,涉及知識淵博,民國至近現代多次改編為電影)等均可涉獵,但須結合歷史背景而吸收之,欣賞之,否則如看一庸俗小說,終無所獲
二、關於“志怪”小說的一點解釋 志怪小說在中國古典小說史上可謂地位特殊,因為自古志怪類小說就不斷,可從先秦追溯到清末,多以文人筆記、政治寓言形式表述,多短篇,觀後常意猶未盡
現代人看志怪類小說卻往往不以為然,欣欣然而觀者,略讀一兩篇便覺索然無味,因見其多鬼怪荒誕故事,則“不語怪力亂神”的學究氣一起,便棄之一旁,斷言此乃古之“鬼故事”
而喜看“鬼故事”者又覺得這些古董不夠真“恐怖”,亦淺嘗輒止
這種誤解與毛病在當代影視劇中也屢見不鮮,為迎合現代人口味,不斷以“離奇”情節充實原本精悍的故事,令其面目全非,反觀80年代內陸以此類小說翻拍的影視劇則頗具原貌原味,可惜後續未保持這種作風
隨著社會審美變遷,隨著對此類小說背景與思想的不了解,志怪類的讀者漸漸少了
但若喜愛國學與古典文學者,這一環節實在是不能跳過的,否則不但知識與認知不完備,而且也因此難以理解古典小說的內涵
就鄙人認知而言,志怪小說不僅非所謂“鬼故事”,而且實在是古典小說中的瑰寶與經典,更是研究歷史人文的好素材
志怪小說的來源,予以為有三點,第一為遺錄的上古神話與民間傳說,這些隨著時代發展,可從不同年代的志怪小說中找到故事的演變,對於研究古代神話與民俗極有價值;第二為文人政治寓言,常常假託荒誕故事來諷刺現實,抒發抱負
同時也真實記錄了社會百態,這些故事具有很強的邏輯性與故事轉折,目的很明晰;第三為文人采錄中受到民間文化的影響,魯迅頗愛看志怪小說,吾自幼也愛看,尤其是在祖上老宅看,津津有味,因為這些故事中的鬼怪著實可愛,遠比人來的真實可信
這應該是當時底層人民的一種反諷,借以低下不入流的社會地位的比喻來對比上層的愚昧與道德淪喪,同時賦予故事一種質樸粗獷的浪漫主義色彩
由此三點可以看出志怪小說的價值所在,而且從文筆看大都簡練流暢,亦是文言文入門的佳作,也具一定的民主反抗精神
因歷史原因(以後讀書筆記中再論述),國人自古有些“奴性”,但志怪小說中奴性漸消,鬼魅妖魔的描述中不乏人性的直率與真摯,也有一種少見的戰鬥精神,所以魯迅慕志怪小說而寫了《故事新編》
魯迅的部分著作曾經在教科書中舉足輕重,但極多佳作并不收納,所以若僅看教科書,則認知的魯迅也是不完整的
《故事新編》是一部很有趣的小說集,頗具志怪骨風,但不失時代特色,可以作為志怪小說的近現代發展而觀之
一日與友人閒談,一客偶至,聽聞探討志怪小說,笑言:中國的歷史就是鬼怪的歷史!其言不足為信!這是典型的西方化認知,而現代人與西方人的思維已然大致相同,故而馮友蘭先生之前寫給西方人看的《中國哲學簡史》已是當代國人國學入門書籍了(不是論斷國人,鄙人也是其中一員矣,乃是敘述事實)
其實任何一個民族的歷史都免不了原始宗教、圖騰崇拜、上古神話與民間信仰習俗的影響,甚至很多鬼怪傳說實質上是對古代猛獸的一種記憶,這些是具有普遍性的,若以此斷言中國歷史是鬼怪歷史則有些不妥
其實中國的主流社會是不談鬼怪的,哪怕內心極信鬼怪,但是正經書是排斥的,所以志怪小說的地位並不高,這些小說恰恰是主流文化縫隙中盛開的小花,在幾千年風雨中搖曳生姿,點綴一二的天真可愛
所以要沉下心看中國書,則必須以中國傳統文化的心境去看,不然的話也是外行看熱鬧罷了! 結語:一兩點看法不知不覺中啰啰嗦嗦寫了很多,回首一看愧不敢當,不過也是自我的一點真實心得,聊以自娛吧,亦供拋磚引玉
中國古典小說歷史與古典小說的研究是一個很大的話題,一兩點小點評僅是浮光掠影,不值一提的
不過對於漸漸遠離傳統的國人,閒暇時看看中國古典小說,也是了解傳統文化的一個捷徑,否則貿然看較多浩瀚典籍,則會莫名其妙,望而卻步,古典小說實為學習國學的入門
當代影視劇偏愛改變中國古典小說,但誤解者較多,不僅故事變化很大,而且對於讀者(未讀此書之前的讀者)會有一種先入為主的印象,再觀原著,就會有一種偏離本意的危險
其實看中國古典小說,環境與心態很重要,我的建議是,最好雨夜中,一杯茶,坐躺著靜靜地看,也可雨天穿漢服至古典園林中,憑欄而讀之,亦韻味悠長
不過讀古典小說,不可深入其中,變成書中之人,比如看《西遊記》而成孫悟空,觀《紅樓夢》而成寶黛……這種情形很多見
我的觀點是看古典小說,必須有傳統的文化心態,必須結合歷史背景,以歷史發展脈絡去吸收和欣賞,但是不必人入其中而不可自拔,那就失去了意義了,需要跳出小說看小說,則較為正確(個人愚見,僅供參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