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族文学】马金莲:赛麦的院子(上)

 提示: 点击上方蓝字 ” 回族吧 ” ↑ 免费订阅本刊 回族吧公众号 :huizuba 清高的安拉说 :你说:我的主啊!你给我增加知识吧


安拉的使者说 :谁踏上求知的道路,安拉已经爲他开辟了一条通往天堂的路


赛麦当时在给黑狗喂食,一回头发现门口猛然多了个人

是个黑麻大汉,那双眼正骨碌碌环扫着她家的院子,阴森的目光冷不防就扫到了院角拿着瓦盆发呆的赛麦


赛麦不由得“呀”了一声,奔向厨房,一头撞上正在倒洗锅水的姑姑


狗立时醒悟过来似的,不依不饶地狂叫狂扑起来,扯得脖子下那串铁绳哐啷啷响


谁料想得到呢,那个人竟被爷爷让进了上房,还双手端上盖碗茶,一迭声地喊着让厨房的人快做顿好吃的


结果母亲做了长面
长面是赛麦家待客的上等饭菜

赛麦发现来人吸溜溜吞咽下两大碗后,舔着碗底的剩汤,说:好吃——不好吃——长面条;好吃——不好吃


赛麦当时就站在地上,身子尽量躲进木柜巨大的阴影里
灯盏放在正中的大柜子上,灯火红彤彤的,又有点儿灿灿的黄
油灯的光不如太阳光亮,是没法更清楚地看清来人的嘴脸的

赛麦发现,经过油灯光的映照,他的五官像是被人狠狠涂了一层油漆,让她想到爷爷做木活时上过漆的木板


嘴脸厚重而阴森,那些话从他嘴里叽里呱啦地蹦出,就像从某个深不可测的地方传来


让人禁不住悄悄搜寻这发声之处

他说话嘟嘟囔囔的,齿缝间总塞有一些多余的软物似的,话就说不利索


他嘟囔了半天,大家还是没弄明白他要表达什么
爷爷赔着小心听他咕哝,脸上挤出不懂装懂的憨笑
饭余,该干正事了

爷爷是何等精明的人,没事怎么会随便请他进家门呢,还爷一样伺候着


来人用茶水漱了一下口,往地上吐水时,发现了赛麦
这是第几胎?他眼睛盯的是赛麦,问的却显然不是她
果然,炕上的爷爷忙说,老三,老三,这是三窝子
这儿的人说娃娃出生的次序时喜欢说成几窝子,老大就是头窝子
赛麦在姊妹中排行第三,大人说起时就说三窝子
好像女人生娃娃跟牛羊等牲口生产一样,一窝一窝生的
赛麦没想到大人的话冷不防扯到自己身上,忙往更深的阴影里缩
幸好他们的注意力转移了
一共几个?来人问
五个
爷爷说
说罢咳咳地干咳了几声,显得很不好意思似的,有点说不出口了
果然,“五”这个数目很让来人吃了一惊
五个?他重复着爷爷的话

不过他马上就笑起来,好好好,这下好了,第六胎保你生个带把子的,事情就这么定了


接着他打开随身带的一个皮包,又旧又脏的皮包,居然被他宝贝一样一直放在身边


打开了,翻翻,找出一把红纸剪的零碎

声音忽然低下去,几乎贴着爷爷的耳朵,说:压在席子底下,按这个方位压,三个月不能动,不出一年你就等着抱孙子吧,哈哈——啊哈哈—— 睡觉的时候,母亲把席子揭了,往席下摆纸人


小小的红纸人,各种动作的都有,居然摆了好一片
重新铺好席子,大家就睡下了

母亲叹了一口气,说:这些鬼话,叫人信不信呢?搂着妹妹钻进被窝


大姐二姐溜进被窝,赛麦慢吞吞脱衣服,姐姐就不耐烦了,说,你睡不睡?该吹灯了


赛麦看看姐姐,觉得奇怪,难道她们没有一点异常感

这席子下突然压了那么多娃娃,虽然是纸剪的,可也有鼻子有眼的啊,压在身下,不害怕吗?姐姐终于不耐烦了,噗一口吹灭了灯


世界忽然就变黑暗了
赛麦觉得灯火似乎还在眼前亮,慢慢地,终于全黑了

没有月亮的冬夜就是这样,夜色黑到深处就浓密得化也化不开,像一团黏稠的蜂蜜


只不过,这蜂蜜是黑色的,无味的
姐姐的鼾声很快就响起来
两个姐姐都拉鼾
她们白天跑了整整一天

冬天荒凉的山洼,在寒风吹扫下分外辽阔,羊满山洼跑,人就跟着满山洼晃悠


两个姐姐是家里专门的羊倌,穿着爷爷用羊皮缝的皮衣整天奔跑在寒风和尘土里


姐姐的脸一律黑红,尤其到午后,日头暖起来的时候,两个人的脸蛋活脱脱就是大红苹果


一到天黑睡觉她们才记起腿疼,就嚷嚷着要睡热炕
母亲心疼她们,把靠近窗边的那坨热炕让给姐姐她们
大姐睡在窗子跟前,二姐紧挨大姐
油灯就挂在靠窗的墙上
这样一来,大姐就成了吹灯的人
吹灯其实是一件很有意思的活
大家谁都想吹灯

想想吧,每晚的临睡前,从被窝里爬出光溜溜的身子,威严地扫视一下满炕的人,说声要吹灯了,一炕的人全得乖乖钻进被窝


噗地一口,将一口憋足的气送出,灯火扑晃扑晃地摇曳,像是不愿意灭,紧接着再及时加上一口气,黄中映出红意的灯花终于消失


灯得听话,就像其他的人,全得听话,所以,天黑吹灯的那个人,等于每晚睡前当了一回掌柜的


管束了一炕的人,比爷爷还牛

爷爷是全家的大掌柜,爷爷管吃喝管穿衣,样样管,但他管不到睡觉的事


尤其是由谁吹灯的事

他至多发现某个房里的灯吹得迟了,喝骂一声:哪个夜游神不睡觉,想熬夜,把灯吹了再熬去!费油得很!你们不掏油钱,晓不得油有多贵! 鼻桶大姐一旦掌管上吹灯的大事,就用她那独特的鼻音浓重的“噗——”声吹灯,夜夜吹


夜夜提前将瞌睡少的赛麦投入无边的黑暗
沉浸在夜色里久久不想入睡的赛麦听见两个姐姐很快就打起呼噜

她们像商量好了,一长,一短,一短,一长,呼噜呼噜,呼噜呼噜,打鼾的节奏明快而匀称,给人的感觉是,这两个女子,不是在睡觉,而是在合奏一曲二重的乐章


赛麦睁大眼睛,屋子里黑乎乎的,只有窗户那里有一坨地方,微微泛着淡青的亮意


满屋子都是浓重的,大团大团纠结在一起翻滚的黑

碎妹妹的鼾声轻轻的,浅浅的,好像她怕惊醒了黑夜里的什么似的,那么小心那么轻微地呼吸着


不眠的是母亲
母亲是整个长夜里醒的时间最长的人
赛麦也不知道母亲是什么时候入睡的

她醒上一阵,终于来了睡意,沉沉睡去,便把母亲一个人扔在无边的黑夜里


赛麦其实想多醒一阵,和母亲一起入睡的
但毕竟娃娃是陪不住大人的
赛麦留恋入睡之前的这段时光
她感觉这是自己一天里距离母亲最近的时刻
白天里母亲总在忙

春夏秋冬,没有一天见她闲下来过,其实农活干完的时候,还是可以轻闲下来的,像二奶奶一样拉着娃娃的手,各处走走,拉拉闲话,轻闲几天


母亲不会这样的,她总是想办法叫自己忙,永远都在忙

大多数女人到处闲逛的时节,她坐在那架缝纫机前,踏得机子吱吱呀呀响


大人穿过的那些旧衣裤,被她浆洗一番后拆了,再缝成各式各样的小衣小裤


母亲的巧手艺就体现出来了

真让人难以相信,这些围裙啊棉袄啊背带裤啊花背心啊等等,会是一个山里女人做出来的,而且是用穿旧的衣裳改做的


母亲的巧手加上勤快,使赛麦姊妹从来没有像别人家娃娃那样穿得破破烂烂的


赛麦姊妹五个,永远穿的是样式新奇巧妙的衣裤
夏天的时候,还会穿上花花的裙子
裙子的下摆有好多花褶子

走在风里,风撩得裙子一起一落,一起一落,仿佛脚底下有水波在荡漾


裙子的主人就踏在众多小伙伴羡慕的目光上,那感觉,好像踏上了五彩的云朵


母亲用自己的心灵手巧和勤劳,让赛麦姊妹把每一个夏天过得有滋有味,永远难忘


白天的母亲总在忙,百忙中的母亲极少有时间拉上几个女儿的手到别人家走动


赛麦感觉离母亲远远的
白天的母亲在想什么心事,赛麦无从知道
母亲是个沉默寡言的人,赛麦看见的,是她极少露出笑脸的样子

赛麦便迷恋上每晚临睡前的这段时光,灯灭后别人都睡了,母亲醒着,赛麦醒着


两个人醒在寂静无声的黑暗里
这时候赛麦极少出声,蜷缩着身子睡在枕上,长时间不出声
母亲醒着,在娃娃们起伏的呼吸声里长久地醒着

母亲说:唉——我咋这么命苦?——唉,世上的女人,谁有我命苦呢? 是啊,确实是这样


在赛麦看来,世上的女人,至少在扇子湾这个村庄里,真的好像再找不出比母亲命更苦的


母亲的苦命已经明明摆在那儿,众所周知了

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母亲早成了大家茶余饭后谈论、大发感慨的对象


——看看那个女人,就是上庄的马三山媳妇,都四十好几的人了,还没有生个儿子出来


——那女人,一排溜儿生了七个,全是女子,到现在还没给马家生出个续香火的,那还算个女人吗? 母亲确实是很能生养的,据说大姐上面还有两个女子,赛麦未见过面的姐姐,其实是赛麦真正的大姐与二姐,她们生下来时就没气


所以从未真正在这个世上活过
算上她们,还有活在世上的,一共是七个
七个,如果站成一排,那阵势肯定很让人吃惊
就是现在的五个,也已经够母亲头疼的了

用爷爷的话来形容,这五个女子,一个比一个懒,一个比一个馋,没一个是好娃娃


平心而论,爷爷的话有些夸大其辞,赛麦姊妹在一起,喜欢吵架,吵不出结果的时候,便会大打出手


这些都是爷爷不在家的时候

爷爷在家的话,大家简直比猫儿还要乖顺,没有谁胆大到引火烧身的地步


与庄里别人家娃娃比,赛麦姊妹显得听话多了
从不敢在吃穿方面跟大人哭闹,更不会随便到大人眼前露面
如果有人夸说这几个女子懂事,惹人疼爱,爷爷第一个就不爱听了
捋一把长胡子说有啥值得疼惜的,不过是几个毛头女子嘛
听爷爷的话,好像几个女子的头发永远都是毛乱的,没有梳洗的
当然,听话的人不会听不懂的
毛头女子是这里人对女子随口叫的称呼
这样的称呼里含有不屑,甚至有某种蔑视轻贱的意味
爷爷是有理由对女子表示不屑的

他的儿媳妇,已经一连生了七个这样的女子,他真是有理由对女子表示厌烦


母亲也厌烦
或者说,她对女子怀有一种难以说清的遗憾
她活在世上的五个女子,一个个生得眉清目秀,模样可爱
看着一张张红扑扑的圆脸蛋,母亲打心眼里喜欢大家
一样的喜欢

可是,女儿会长大的,长大的女儿就不是她一个人的,她们会相继离她而去,会有五个男孩来领走她们


留下老迈的母亲,和日渐破败的家
这就是生养女儿的悲哀

生了女儿一场空,说的就是女儿全部嫁走,父母无人照料的凄惨晚景


其实更重要的不是晚来的活命问题,而是场面上的、颜面上的问题


在扇子湾人眼里,一个女人如果这辈子生不出儿子,留不下后代,就是件遗憾的事,是大家有理由非议的事


不光女人自己脸上不好看,觉得矮人一截,当公婆的也会脸上无光,低人一等


所以当母亲生下第七个娃娃时,奶奶说:又是个女子!全家人提在嗓子眼上的心久久不愿落地,还在等待,好像母亲的肚子里还有一个娃娃,等一会儿才会出生


爷爷说:这年头,丫头片子要成精了,要啃人的脑瓜子了,嘿嘿,嘿嘿嘿


爷爷一番半疯半傻的话,令人忍俊不禁,想不到爷爷在这种情况下还开得出玩笑


这就是爷爷,赛麦家的掌柜的

也只有他才会在这种大家集体失望乃至绝望的时刻,说得出这样的话


爷爷毕竟当着一家人的掌柜,目光当然比大伙长远,很快,他就从失望的低谷走出,该吃的时候吃,该睡的时节呼呼睡


日子还是要过的,世界多了还是少了一个人,影响不了别人的生活,大家一样得吃喝拉撒,得一天天为清苦的日子奔走,算计


久久走不出失望情绪的是母亲
父亲拍拍屁股又出门了

赛麦的父亲,一个大个子,胡子茬凶得像雨后突然冒出的绿草的男人,这辈子没别的嗜好,唯一迷恋的是出门


他厌烦在土地里受苦,刨食
真想不通,一辈子性子如铁的爷爷,竟会生养出这样的儿子

好吃懒做,不顾家小,在扇子湾人的眼里,父亲这种人就是天下最无用、最指望不上的男人


就是这样一个男人,母亲一眼就看上了,并嫁过来,至今好像还没后悔过


母亲的母亲,赛麦的外奶奶,早就后悔了,替女儿后悔,说当初就不该把女子嫁给这样的人当女人


简直不是个男人嘛,常年在外蹦跶,一出家门就把女人和娃娃全忘到耳朵背后去了


只图他一个人逍遥自在去了
我们李家真是瞎了眼,把女子推进了火坑

外奶奶说这些话的时候,身子坐在赛麦家炕上,母亲坐在靠墙的地方陪着她


正是母亲生下第七个女子坐月子的时候
母亲只有坐月子时节才会闲下来,享受一下难得的悠闲
可是,即使是这个时刻,她的心里还是难以安稳下来的

坐在一堆黄土上的母亲,头发乱糟糟的,她不想梳,任由它们披散着


晚上的油灯下,大姐拿来梳子,吐几口水在头发上,替母亲梳头
母亲睡在枕上,死去一样,任姐姐的梳子刺啦啦划过那些头发
真是一头少有的好发,至今油黑明亮
有着这样一头秀发的母亲,姑娘时候肯定十分引人注目

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啊,把那么水灵鲜活的一个女子娶回家来,就开始了流浪


好像他娶媳妇只是为了侍候自己的父母
不是给自己娶,给一个男人娶,而是为一个家娶,为他的父母娶

母亲的日子是怎样熬过来的,是否艰难,她不会对人去说,甚至连不满的情绪都不会轻易流露


连抱怨那个男人的话也极少听到
只有在夜深人静时候,大家都睡着的时候,她一个人长久地醒着
翻过来,又翻过去,再翻过来
一夜要翻多少个来回,赛麦暗暗数过,数着数着,就睡着了
睡梦里看见的是一团一团的头发

黑云一样缭绕的黑发,在姐姐的梳子下飞舞,下雨一样,落满了枕头,堆在炕前的地上


母亲的头发为啥会这么惊人地脱落呢?简直让人触目惊心

以这样的速度,真担心不出一月,母亲就会变成个秃子,一根头发也不剩的秃子


女人变成秃子会是什么模样,赛麦她们谁也没有见过
男秃子倒是见过,扇子湾里就有
秃子的头真是明亮啊
然而,没有几个人会希望自己变成秃子
尤其是母亲
她真的变成秃子的话,更会成为大伙的笑料

她一连生了七个女子,已经在众多女人前抬不起头来,如果再成了秃子,简直就是雪上加霜,每夜吹灯后的黑暗里,她会醒的时间更长,说不定会整夜难眠


白天的母亲和夜晚的母亲肯定不一样
赛麦能够感觉到这种区别
白天的母亲是属于大家的,为一家人的生计奔忙

母亲的奔忙,与爷爷的忙碌不同,爷爷是这个家里的掌柜的,掌管的是大事,需要决策的事,爷爷的忙碌大都是人面上的,大伙看得见的


母亲的忙碌显得琐碎而啰嗦,好像都是些微不足道的事
喂鸡喂狗煨炕扫院子背粪锄草做饭洗衣担水喂牛,等等,等等
农家所有的活计,她都得干
陪爷爷干陪奶奶干陪姑姑干,她一个人干
其实这儿的女人差不多都这样,样样活计离不开女人

与别的女人不同的是,人家的男人在家,重活苦活有男人扛,有男人的女人活得轻松得多,显得娇贵而自得


而母亲,父亲长年不回家,偶尔回来了,看看,转转,一溜烟又不见了


母亲同时干着女人与男人的活计,拉扯着五个娃娃
白天的母亲脾气暴烈,性子烦闷,不敢在爷爷面前吭气
一旦爷爷不在现场,赛麦姊妹知道这时候是不敢招惹母亲的

惹烦了她,便会招来一顿恶骂,重则是几个巴掌,用她们自己的话说,就是“吃几个烧饼”


烧饼的滋味可不好吃,火辣辣的
有时母亲下手重了,挨过打的脸蛋会迅速红肿起来

脾气发过后,母亲自己会懊悔不已,把娃娃抱在怀里,摸着发红的脸,哑声哭着,说苦命的娃呀——我苦命的娃呀——我们娘儿都是世上的苦命人—— 母亲只有在这时候显得温和可亲,流露出她内心深处柔弱无助的一面


夜晚的母亲完全与白天不同,判若两人

沉入黑夜的屋里,久久弥漫着一股油灯留下的微微泛香又有点儿臭的气息


是煤油燃烧后特有的气味
母亲的气息开始在这气息里弥散
席子下压了纸人的夜晚,她的心绪也没有好转
她甚至不相信那些鬼话
只是爷爷要求这样做,不得不做罢了
爷爷已经把那个怪人当作了贵客,对他的话信服得很

母亲说那人一看就是个哄人的家伙,这样的事,他有那么大的本事吗?肯定是个骗子


赛麦她们也感觉那就是个骗子
世上最能说会道的骗子
那张嘴啊,简直说得天花乱坠,能把麻雀给说下树来
第二天怪人就走了
拿走了爷爷给的五十块钱
五十块钱,能买一只羊的
而且是最好的二毛羔儿
他走后,爷爷发话了,叫大姐今天不用出山放羊,跟他去集市上
叫大姐一块儿去集市,说明他又要卖羊了
每次他想卖羊的时候都会说这样的话
大姐哧溜哧溜地吸着鼻涕,显得高兴,又不高兴
说她高兴,因为要去集市上了,谁不高兴呢
帮爷爷吆了羊,至少会得到一根冰棍什么的
还能大饱眼福,美美看一回集市上的街景

说她不高兴,因为爷爷又要卖羊了,卖的是全家的羊,也是姐姐的羊


姐姐每天与羊打交道,天长日久,她认识每一只羊了,说得上它们的年纪模样脾性甚至喜好


大姐厌烦羊,羊让她的日子过得辛苦极了
她就像与羊拴在一起,永远不得自由

可是,一旦真的有羊离开她,离开她的羊群,那就会落到集市上那些粗暴残忍的大汉手里,转眼他们就把羊宰了,鲜红的血流出一摊


而羊戴过的笼头还在大姐手里,好像还热着,羊留下的体温还没有凉下去


大姐说这时候她的心里凉凉的,泼了凉水一样
大姐以这样的方式走一趟集市,是一种残忍的事
她回来会好几天念念不忘那情景
就对羊好起来,不再动辄狠狠地抽打羊了
羊不像人,人可以在世上十几年几十年地活,羊的命往往很短
人不会让它们活得过长
尤其是那些二毛羔儿,从出世到宰杀,最长活不过一年

可能大姐算过账了,自己以后会摆脱羊的,终于有那么一天,她长成大姑娘,爷爷就不会再叫她放羊,羊鞭自然有妹妹接过去的


所以大姐忽然爱惜起羊来
那个骗子,拿走了五十元钱,等于把一只羊拿走了

大姐说她站在集市边上看着从羊脖子里涌出的红血,她就在心里用世界上最难听的话诅咒那个该死的遭雷击的骗子


真正是个骗子
时间证明了一切
一年后,母亲又坐月子了,生出的同样是个女子

那是个小小的,粉色的娃娃,赛麦觉得她是自己至今看到的最小的娃娃


连呼吸也没有,不一会儿就咽了气
这回爷爷没有魄力继续表示他的幽默与心胸旷达

他在院子里转悠了一阵,显得百无聊赖,一脚踢翻了那个装柴火的旧笼子,第二圈转过去时,踏上一脚,再踏一脚


直到笼子碎裂成片,他才悻悻进了屋
这回父亲也没有回来
可能他转悠到更远的地方去了,好长日子没露面

爷爷显得不甘心,他可是白白花了五十块钱,这下看清楚了,自己被骗了


爷爷让赛麦告诉她娘,把席子低下乌七八糟骗人的把戏扫了去,不起作用的,扫了干净


赛麦把话传给母亲,母亲居然哈哈地笑,把赛麦一把揽入怀里,突然流露的亲昵吓了赛麦一跳


母亲可从不会这样的
母亲揭起一片席子,露出扫得发白的泥坯,母亲早就扫了
等那怪人走后,她就悄悄把所有的纸人扫掉,塞进炕洞
都是些乌七八糟的东西,哄瓜娃娃呢,鬼才信呢

母亲的神情恶狠狠的,咬牙切齿的,让人觉得如果那个骗子出现在眼前,她会狠狠搧他几个大耳刮子


他用连片的鬼话让爷爷坚信,他能治病,治的是只生女娃不生男娃的病


所以他让母亲压在席子低下的那些纸人,都有一个突出的特征,就是裤裆里吊着一个奇大无比的东西,葫芦状的


据说那就代表着儿子娃娃
睡在纸人上的女人会怀上儿子娃娃
爷爷的神情一度显得萎靡,受了挫折的样子

在扇子湾其他人看来,他们一定认为这个老汉是因为六十多了还抱不上孙子而懊恼,其实,赛麦一家最清楚,他懊恼的不只这些,他还被一个来路不明的人骗了,骗去了一个二毛羊羔的价钱


更要命的是,他在那个骗子的鬼话里抱着希望等了一年

要是有个人在身边听听他的牢骚就好了,牢骚发过,心里的郁闷也会随之而散


偌大一个扇子湾,竟没有一个人可以让爷爷无所顾忌地敞开心扉倾吐心事


这样的事,发生在精明过人的爷爷身上,本身叫人难以置信

庄里那些老汉们,知道这事后一定会张大了嘴笑话,肆无忌惮地笑话爷爷的愚蠢


所以爷爷坚持对谁也不讲,一个人扛着,这有点打落牙齿和血独自吞咽的味道


爷爷一个人憋在心里,憋得脸色迅速变黑变枯,像是一夜间被什么榨干了身体里的水分


本家的二奶奶显得分外兴奋,走出走进,在赛麦家进出了无数次
仿佛有什么喜事发生了,她高兴得不行

赛麦想,二奶奶的心思傻子都看得出来,就连拴在下院的那条麻狗也能明白


她在看笑话呢,看红火呢
她没有理由不把这事当笑话看

她的几个媳妇,个个生出的是儿子,她有理由看别人家的笑话,用她的话讲就是“生不出儿子的女人还算女人吗,根本就算不上嘛,依我看——尽早休了她,再娶一个,世上女人多的是!” 与爷爷不同的是,母亲的反应出奇安静


最小的女儿没有活下来,她的月子坐得清闲极了
整天盯着房顶数椽子
从左边数到右边,再从右边数到左边
数着数着一个月时间过去了,她就出月子了,走出房门,开始干活
像以往一样,啥活都干
有一天,母亲忽然将吹灯的大任交给了赛麦

原因是大姐已经长大,长成大姑娘了,可以放下羊鞭,坐在家里学习做针线茶饭,为将来嫁到别人家当媳妇做准备了


二姐接了大姐的班,成了放羊的头儿
轮到赛麦给二姐当跟屁虫了

也就预示着从今以后,扇子湾的娃娃伙里少了一个整天忙于刨土玩耍的野娃娃,多了一个专门放羊的羊倌


自从真正当上羊倌,赛麦才切身体味到放羊的苦楚与乐趣
放羊真是一件快乐而又让人痛苦的事
她当上羊倌的当夜,母亲就把吹灯的大权交给了她
睡觉的地方也发生了改变
大姐不再睡窗子跟前,与赛麦互换了地方
可能是头一天放羊,赛麦没有感觉到腿有多疼

她挪到窗子底下,睡在大姐常睡的地方,以大姐惯有的姿态枕在枕上,扭头打量其他人,感觉有点兴奋,有那么点儿羞涩,一直觉得自己在这个炕上是可有可无的人,今晚一旦被大家重视起来,她还真有点不怎么习惯


母亲发话了,说从今晚开始,灯由赛麦吹
赛麦分明看见她的姊妹们脸色同时亮了一下,但很快就暗淡下来
大姐扭头扫了一眼灯光,眼里装着一些难以言说的东西
那一刻,赛麦感觉心里疼了一下

大姐的目光轻飘飘的,就在这轻飘飘的目光里,分明隐含着十分沉重的东西


以前大姐是那么盼望长大,盼望摆脱羊群,这一天真正来临了,大姐却显得闷闷不乐


长大了不好么?难道大姐后悔了,想回到原来的时候?能回去吗?失去吹灯的权利,让原本郁闷了一天的大姐,更加显得郁郁不欢


二姐也有些不快,按常理,该轮到她吹灯了

可是,是母亲做的决定,她心里的不痛快只能强自压回去,她不敢与母亲对着来,不想自讨没趣


吹灯真是其乐无穷的事

赛麦学着大姐的样子,欠起身,满炕巡视一圈,问,都睡下了吗?要吹灯了


几个姐姐早乖乖爬进被窝去了
大姐心情欠佳,比谁都睡得早,这会儿鼾声已经拉起来了
赛麦忽然不想急着吹灯
她想让它多亮一会儿
就一小会儿
她想在灯火的照亮下睡一会儿,闭上眼屋里还是一片灯火通明
煤油灯盏的光并不怎么亮
十里外的集市上早已经通了电,人家用的是电灯泡,雪亮雪亮的

大姐的梦想就是有朝一日嫁到川道地方去,就可以用上雪亮的灯泡,还可以穿着高跟鞋在平坦的马路上咯噔咯噔地走


那咯噔咯噔的响声真是太好听了

她们的一个姑姑就嫁到了集市上,她偶尔来扇子湾娘家,走一段路,就喊脚疼得不行,不住抱怨说这是啥鬼地方嘛,猴子也爬不了的


有比较就有发言权,姑姑是因为做了川道里人,在川道里生活了几年,才有胆量有魄力说这样的话,换了别人,一辈子在这山道上奔走,与山道打交道,敢说那样的话吗?分明是在糟践山里人,糟践一辈子生活在山沟里的祖辈先人


也是拿自己不当人

哪有嫌弃养活了自个儿的地方的人?姑姑的行为无疑是在忘本,大家就不怎么喜欢她


然而,大姐还是被她所描述的川道人家的全新生活吸引,陷入了深深的幻想


大姐的幻想五颜六色的,她在做完饭的闲暇时间里,开始学习绣花,绣在枕头上,鞋垫上,被单上


一个女子如果开始绣花——是自己愿意绣,而不是大人逼迫,还时不时地对着某个地方发一会儿呆,那就说明这个女子真正长大了,不单个头儿长高,心思也长大了,能装下该装的事情了


大姐一放下手里的羊鞭,就迷恋上了绣花

绣花的大姐眼里含着笑,低下头久久沉思着,不知想到了什么好笑的往事,嘴角翘起,抿着,轻轻地笑


鼻翼一颤一颤地抖,眉目间,居然显得动人好看起来

她盘腿坐在炕角专心绣花的样子,赛麦中午赶羊回到家,总是能看到


此情此景,令赛麦惊讶不已

那真的是大姐,那个握着羊鞭满世界跑,大声喝骂羊群,与伙伴时不时打上一架的,又疯又野的丫头?眼前的大姐分明已经改变了模样,心性也发生着改变


她已经能很拿手地烧火,切菜,洗锅
过不了多久,小姑姑一旦出嫁,她就得擀面
一个人做熟全家人的一日三餐
大姐的改变让人觉得可喜,喜悦的同时心头隐隐泛起些许遗憾

说明她们的土炕上,土屋子里,土院子里,减少了一个玩伴,一个最擅长玩耍的人


大姐会很多玩耍的花样
母亲心情不好的时候,都是她带大家玩
她是娃娃堆里的头儿
平时,她对妹妹们还是很好的

赛麦觉得遗憾,随着长大,一个在别人面前爱护她们的人,开始淡出她们的生活,不再领着她们到处疯玩了,不再为了妹妹与比自己大得多的儿子娃娃打架,打得鼻青脸肿也毫无怨言


回头想来,大姐真的是个很好的大姐

渐渐地,赛麦明白了大姐为何那么早就吹灯睡觉,一点不照顾迟睡的人


只有放过羊的人才能明白,跟上羊群跑了几天,赛麦开始腿疼
哪儿都不疼,单单是一双腿,从大腿根疼到脚面上

腿里的肌肉分成了条条绺绺,像有一双手,在里面撕,把肉撕成一条,一绺


一条,一绺

白天忙于奔跑,顾不上理会,天黑,回到家,爬上热炕,疼痛苏醒了


似乎是热气唤醒了它们,隐隐的,一股酸楚的疼感在身体里游走

休息一会儿,不待大家吹灯睡觉,疼痛明显起来,她忍不住哼哼出声


母亲给她把被子压好,哄小娃娃一样拍着,赛麦渐渐地睡着了
第一次头挨上枕头就睡着,连心爱的灯也忘了吹
从此以后,赛麦一直这样,天黑上炕就睡,睡得死死的
二姐吹灯还是母亲吹,她又累又乏根本顾不上理会

以前因为大姐上炕就吹灯,她还记恨过大姐,自己现在远比大姐睡得早,别人嘀嘀咕咕说一阵话,说些什么,她都不知道


没心思也没精力留意
现在才明白大姐当时的情况

她累啊,累得上炕就想睡,恨不能叫一屋子的人全闭上嘴安安静静入睡


赛麦不知道,自己提早入睡,母亲那幽暗处的叹息谁在听

是大姐吗?大姐会像自己一样,无声地睡在枕上,睁大眼看着满屋的夜色,听母亲在旁边无声地断断续续地哀叹吗?大姐具有倾听那叹息的耐心吗?那需要的是柔韧的绵长的沉默


默默地醒着,想着无数无数纷乱的心事,在心事里沉浸得很深很深

在某一个点上,一个难以言说的地方,才能与母亲的心思相通,才能深切地感受到母亲内心不能说出的焦虑


母亲一个人徘徊在某个地方,赛麦姊妹肯定到不了的地方,她无法伸出手拉母亲一把,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整夜整夜行走在一个人的忧愁里


母亲细小的歌声在夜幕下飘扬
那么低那么轻的歌唱,在赛麦的睡梦里回旋

“——哎哎唉哎——哎——爬上高山(者)望平川哎——平川里(者)有一朵牡(呀啊者)丹——哎哎唉——”赛麦感觉母亲是在爬山


一个人爬
高耸入云的山,母亲边行走边唱
悠扬的凄清的歌声让山上的每一株草每一朵花着迷
它们都在倾听着歌声,沉醉在歌声里

赛麦觉得,母亲的歌声是在召唤一个人,一个远在他乡,千里万里之外的人


与她们一家有着千丝万缕难以割舍的关系,他就算走到天的边上,地的尽头,也无法斩断与她们那血肉相连的关系


那个人肯定是父亲,母亲一辈子深爱的男人

父亲,今夜你的梦里是否也会有歌声旋绕?你的枕头会不会让泪水打湿? 父亲终于回来了


没有人说得上这个人何时回来,何时离开
用扇子湾人的话说,他简直就是一条游狗——四处游荡的狗
但有一天,这条游够了世面的狗忽然出现在一家人面前
刚进家门,爷爷当头就是一顿臭骂

爷爷说生下这样的儿子,真是他这辈子的心病,他一辈子活不到人前头去,死了也难得安宁的


赛麦姊妹还是高兴的,父亲为她们买来了新衣裳,新头绳,新袜子,还有好多从没见过的吃食


最小的妹妹,一边忙忙往嘴里塞东西,一边拧着脑袋说大大来了好,大大来了好


别人问好在哪儿?吃——吃——吃——妹妹说,她的手指指吃食,指指父亲,嘴里塞得过满,没法说些别的


她的意思大家还是明白的,说父亲来了有好吃的

赛麦也觉得父亲来了好,父亲回来,家里就像突然遇上了节日,大家顿时兴高采烈起来,屋子里响起了久违的笑声


母亲照旧在忙,她不会因为男人的忽然来临而停下手里的活计,跑过来陪着他说话,叙旧,尽管这男人是她的,是她等了好久的男人


赛麦更愿意相信是母亲的歌声唤回了父亲

父亲在异乡的长夜里,听见了从老家那个山沟沟里响起的歌声,彻夜难眠的歌声里有着母亲彻夜流淌的忧伤


赛麦相信真的是这样,因为父亲这一次竟在家待了半年多

就在全家都以为这个浪子终于回头了的时候,一天赛麦她们放羊回来,发现父亲不见了


与父亲有关的东西好像全部消失了
鞋子袜子衣衫帽子全都不见了,父亲就这样又一次不辞而别
母亲在灶前做饭,神情懒懒的,显得心不在焉
赛麦心里隐隐作疼,她耳畔分明又有歌声在流淌

那么动人的歌声也留不住父亲,以后的日子想想就能预料它们的苍白无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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